暫存的建議終究熬成了藥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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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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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們講的都沒有錯,有一天我能接受了,那些建議就真的變成良藥而不苦口。

那陣子,別人說過的話堆得有點高。

高到像書桌角落放太久的紙箱,表面是沉默的灰,可是每天早上經過它時,裡面都會輕輕動一下。沒有地震,無風,更不是貓在搞怪。那是一種非常微弱的動作,像是裡頭藏著一口呼吸,被摀住太久,終於忍不住往外撲騰一點點。日常裡的一塊安靜背景,誰也不注意,甚至連我都快記不得它何時被放在那裡。只要我一靠近,空氣就會微微變動一下,像那裡藏著一個小小的呼吸。當然我不會去戳破它,只是每次經過時,那種微妙的變化仍舊會在皮膚上停留。那種停留不是溫度,是一種非常輕的提醒。

我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被我收進體內卻又退回來的建議,那些來自不同人、不同語氣、不同時刻的句子,它們本來應該被好好理解,或是被我分類拆解,哪些是屬於我的,哪些不是我的,拖累我的滋養我的,但我沒有力氣。因為我都概括全收了,全被塞進同一個地方。

時間久了,我假裝沒看到,像是在忽略一個不重要的灰塵。但紙箱偶爾會在夜裡悄悄發出聲音。那聲音不明顯,要在剛關掉燈、房間還沒有完全安靜的時候才能聽到。那是一種很像底片在顯影時,水流緩緩刷過表面的摩擦聲。細到幾乎不存在,卻讓人停下動作。

我還是不想理它。

建議這種東西,有時比批評還難接受。它們不是惡意,也不是攻擊,只是太直接地撞到某個還沒準備好的地方。那個地方被碰一下就會痛,又不是哪裡真的受傷,只是不想承認。

紙箱非常耐心,它沒有生氣,也沒有逼迫我。


只是越來越沉。

這個宇宙都還是服膺著重力的物理法則,能量高往低出流,它能辨別我與那些建議的相對位置。終於在某一次的開燈,紙箱緩緩倒了。沒有任何重物掉落的聲音,只有角落的小灰塵被震起來一點點。那個動作輕得讓人覺得它是在避免吵醒我。

箱子裂開,從縫隙裡飄出來的某種淡淡的香氣。像你把很久以前喜歡的外套翻出來,還留著那時候的空氣一樣。比起誰濃烈的香水,誰剛洗完澡的芳香,或是侵略很強的芳香劑,是一種更細微的、像記憶從布料裡被擠出來的味道。

我蹲下來,看著紙箱裡整齊又凌亂的東西。那些建議躺在那裡,沒有光芒、沒有呼吸,也沒有任何魔法。只是安靜。這份安靜奇怪得讓人不安。我伸手進去,碰到第一張紙,我看到的畫面很真實,來自身體深處的感受被輕輕敲了一下。

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在事過境遷後,看著那段已經不會再讓我杏仁核警鈴大作,讓我腎上腺素激增的畫面,這回我總算能好好的冷靜的用第三人視角,無死角的再次端詳,端詳著那一段又一段的事件裡,我終於可以對照著建議,和我的姿勢,預見著怎麼更好的人生。

像是賽後的檢討,教練用一次又一次的觀賽影片分析著弱點與強項,還有訓練的要點,幸運的我,還有保持著這些良藥苦口,能夠對照自己的缺失,即便那已經無暇了,但好總是還有更好,而我的貪婪就是支持著我成長,也同樣的,築起我的城牆。所以,我打翻的,是我不必要的自尊,那麼撿起來丟掉就好,箱子也是我那多餘的執著,於是,那箱建議終於沉冤昭雪。

一直以來,不是那些話太尖銳。是埋藏的地方太硬,根本容不下它們。


紙張的質地不同。

有些冰涼,有些乾燥,有些像被受潮的空氣泡軟過。那是我曾經的反應,被悄悄記錄在上面。當初內容刺痛,而是我還沒有空間來承接。那些來自不同人、不同時間的建議,被我一股腦塞進去,當下聽不進去,也不想處理,於是我偽裝著不痛不癢,把它們收起來,以為丟進紙箱就能暫時不面對。現在看起來,那些紙全都帶著它們被放進去時的重量,摸起來像剛吸飽了時間的纖維,還有幾張只剩空白,是當時我拒絕看清內容,把所有語氣和情緒全部抹掉,卻留下最嗆辣的痕跡。

我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把紙拿出來。

有些建議很輕,像隨手丟進去的便條。有些沉甸甸的,不知道是因為內容,還是因為我當時加諸其上的重量。也有些就像砂糖,放久了會結塊,本來沒有惡意,只是難以入口。我努力什麼都看不見。那是某些人想說但沒說完的話,或者我聽進去卻拒絕承認的句子。這些空白比語言更刺目。字句曾經像衝著我來的力量,現在卻顯得普通,也許是因為我不再把它們當成指責。有些我以為很重的句子,反而像是某個人笨拙地想把我從暗處拉開,只是當時我不想被拉,只能覺得對方用力過度。原本最刺耳的一句,現在看起來反而像是我自己在害怕理解它,所以才會替它加上那麼多不必要的重量。

紙箱不會自己壞掉,或是被時間掏空,而是我裡面某個部分終於成熟到足以讓它倒。

那不需要聲響。

房間沒有變亮,空氣也沒有旋轉什麼神祕的能量,世界照樣在運轉。所有的魔幻都只是在等我讓他有機會發生,像是讓我有機會重新整理一次。我拿起一張特別厚的紙,那是某個人對我說的建議,印象裡我當時的心整個縮起來,現在讀起來卻像是他笨拙地想提一盞燈給我,只是我那時候不想要光,只想待在黑暗裡。另一張紙的字很急,像是某個人一路擔心我跌倒,但我卻把他的焦慮當成對我的質疑,那份急促的字跡現在看起來好像有點可愛,不是壓力,而是有人很快地想趕上我。

那些曾經讓我覺得刺耳的話,原來都有自己的呼吸。

以前我不肯聽,是因為我在較真,現在我再看一次,它們卻不再往心裡鑽。它們像是紙張在陽光下慢慢乾掉,邊緣的潮氣退了,字跡依然在,但是否銳利,已然是我的心不再抗拒,一張又一張我把所有紙攤開在地板上,曬乾了我所有的陰暗的過不去,早該這麼做了,積壓在心中的沈重,這樣的儀式應該常常來過的,不隆重,也沒有神祕感,只是確確實實屬於我的一部分被展開。


我再一次,才在心裡慢慢說:其實他們講的都沒有錯,沒地方放它們,現在放開胸懷了,它們自然就不苦了。

這樣的信念,像是一枚硬幣,自己掉進胸腔裡,開啟了自動販賣機的程序,輕輕的,新的什麼東西,像是卡在那裡的石頭,也跟著飲料瓶掉下去,得到一種終於消化的輕鬆。紙已經不在是原本的紙了,當它們被重新疊好,已經是新的樣貌搜集成冊,這次它輕很多,我想重量已經換了位置。它安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我知道它的存在方式已經不一樣。它像一個被整理過的抽屜,沒有什麼宏大的意義,只是在日常裡留了一小塊被時間調整過的地方,讓我可以看清楚一些以前不敢看的東西。

以往經過它,會覺得那裡安靜得像是一個被時間放過的空地,現在沒有後悔,沒有壓力,也沒有突兀的預兆,只是安靜,像一間房間終於被整理完後的安靜的空白,我想偶爾經過時我會注意到它,但已經不是逃避的注意,而是一種知道它還在卻不再需要警戒的安心。

我知道它還會再裝進新的東西,人總會在不同的時刻收到別人的提醒、善意、擔心或笨拙的關心,不見得都合適,也不見得都溫柔,可是能不能接受的差別,往往不是來自對方的語氣,而是那段時間你裡面能給出的空間有多少,這次紙箱自己倒下,是在提醒我那個空間終於重新打開,不需要多大,只要能放下一兩句話,就足夠讓事情改變。我不害怕了,只要內心深處夠柔軟,紙箱就不會再被壓得變形。

有一天我準備好,它也會自己打開。

未來的建議是否是為了指責我,也不重要了,我只要知道那是為了讓我看看我自己的樣子,只要我願意讓什麼地方又長出了新的空間,那麼這些都會變成我的養分。那時候,那些話也一樣會變輕,輕到我不再需要分辨它們是苦還是甜,它們就只是某一種來自世界的信號,落在我能承接的位置上,慢慢變成可以被理解的形狀。

安靜,卻清楚得像剛被擦亮的玻璃。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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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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