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撿起那些無名的瑣事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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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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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Dirty Work 的寓言。

科層組織體系裡的文件卻被當作至高無上的寶貝。

即使不會在年度報告裡留下痕跡,不會成為長官嘴裡的業績亮點。它們更像是一種陰影,默默攀附在每個人的日常,無論願不願意,它都纏繞著每個打工人。檔案必須命名,表格必須對齊,會議紀錄必須格式一致;每一次存檔與覆核,像洗不乾淨的碗盤,才剛擦亮,又立刻落下新的指紋與油漬。

可是這些Dirty Work 是必要之惡,是公司的限制性信念,是領導的服從性測試。

在這樣的環境裡,沒有人真心願意把這些工作當作事業的一部分。因為它太瑣碎,太容易被忽略,甚至太容易被替代。你花了一整個下午修正格式,隔天卻沒人記得是你動了手。於是它就像日常裡無盡的清掃:每個人都知道必須有人去做,但同時,也心照不宣地希望不是自己。

於是,面對這些 house chore,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態度:有人乾脆置之不理,反正只要把本職工作完成就行;有人化身家庭小精靈,默默替別人收拾,也許不夠堅強,但總能抱著一種很細膩的方式,設身處地的共同完成了工作;也有人,卻選擇走向另一條陰暗的路,寧願化身成地下水怪,成為一種負能量的源頭。


搗蛋鬼置之不理,反正已經在原本的崗位完成工作了就好。

他們心裡很清楚,那些文件、表格、備忘錄的流動,雖然是體制要求的秩序,但並不真正屬於自己的責任。對他們來說,專案結案、數字漂亮、上級拍肩膀,這些才是真正的工作;至於檔案是不是按標準命名、會議紀錄是不是有錯字,那不過是瑣事,誰有空在意?

他們甚至帶著一種懶散的驕傲,好像能忽視這些事,本身就是一種能力。他們嘴上不說,但心裡默默覺得:既然有人願意撿起這些零碎,那就讓別人去吧。我做完了核心任務,已經盡責了,剩下的灰塵,落在誰的肩膀上,都與我無關。

這樣的人,像是在大屋子裡住久的房客。他知道房子有裂縫,牆角會積灰,但他認為自己繳了房租,打掃是房東或別人的事。他能心安理得地踩過滿地的塵埃,照樣走去餐桌大口吃飯,從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

這群置之不理的人,不算惡意,也不算善意,他們只是選擇性地失明,把瑣事推到視線的盲區。體制允許這種盲區存在,因為總會有人去填補。只是,當一個環境裡充斥著這樣的不理會,那些真正蹲下來擦地板的人,開始變得透明。


是家庭小精靈兼差加班的任勞任怨完成。

他們不是因為特別喜歡這些 house chore,而是因為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責任感。眼見檔案堆在桌角沒人整理,他們忍不住伸手歸檔;看到會議紀錄一片潦草,他們主動幫忙修正。沒人吩咐,沒人感謝,他們卻像自動感應的清潔器,一旦垃圾落下,立刻開啟無聲的運轉。

這些小精靈往往帶著某種自我安慰:如果不做,混亂就會擴大;如果做了,至少能換來片刻的整齊。他們甚至說服自己,這也是一種價值,一種維繫秩序的使命。可是夜深人靜時,當他們發現沒有人記得他們清理過什麼,沒有任何讚賞或肯定,他們心裡難免浮上一絲疑問:這樣的努力,究竟是被需要,還是被理所當然地消耗?

他們就像童話裡真正的家務精靈:半夜悄悄出現,把破洞的襪子補好,把散亂的廚具歸位,然後在天亮之前消失。唯一不同的是,在現實裡,他們的工作並不帶來驚喜,而是一種無形的依賴。所有人早已習慣,一切會自動恢復整齊;久而久之,這些小精靈便從恩惠的贈與者變成了永遠的替代品

他們默默支撐著整個環境的秩序,卻也因為太過默默,而逐漸透明。若不是偶爾心力交瘁露出疲態,恐怕沒有人會真正察覺,他們的存在,早已成為一種被利用的默契。


但是地下水溝怪不一樣,他才說本職要完成這樣工作的傢伙,卻不甘於平凡,認為自己是更高等的存在,於是開始,攻擊其他妖精。

他不像置之不理的人,那些人只是冷眼袖手旁觀;也不像家庭小精靈,那些人至少還心甘情願地填補缺口。地下水溝怪的姿態,是一種掩飾不安的高傲。他口口聲聲強調:這些瑣事,不屬於真正的專業,做了也不會讓你更出色。彷彿誰沾手,就等於貶低了自己的價值。

他其實明白這些 house chore 必不可少,否則整個體系的流轉會停滯,但他不願意承認。對他而言,承認就意味著和那些小精靈一樣淪為庸常。於是他寧可選擇另一種策略:攻擊。攻擊那些默默做事的人,說他們沒有格局;攻擊那些甘於補漏的人,說他們缺乏企圖心。

他把自己想像成高於塵世的存在,一旦低頭收拾垃圾,就會失去尊嚴。

可是下水道裡的怪物本職就是在他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是被分配到撿垃圾的區域,但,那正是因為他選擇躲在陰暗處,所以漸漸累積著能量成為下水道的怪物,卻又不時冒出來製造噪音。他不肯清理淤泥,卻喜歡攪動骯髒的水流,讓別人手忙腳亂。對他來說,混亂不是問題,因為只要有混亂,他就能顯得自己超然,他不必下手,只要站在一旁指責。

這樣的地下水溝怪,比單純的冷漠更具破壞性。他不僅拒絕分擔,還要踐踏那些願意分擔的人,藉此確立自己虛假的優越感。而體制偏偏也默許了這種存在:只要他外表看似專業、姿態夠自信,就算暗地裡不曾碰過一張檔案,依然能昂首站在光亮之中。

地下水溝怪是別有用心的

正如同空空的下水道一般,通道的本質是回聲。他沒有真正的聲音,只有學來的腔調。於是他不斷模仿人怎麼說話,學著專業的字眼、學著權威的姿態;一旦不開心,他就把人拉進下水道裡,在濕冷的管壁間,回聲迴盪,讓人誤以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之所以這樣做,不過是因為想偷學。想著有一天,當他學會了足夠的人類語言,就能離開下水道,踏入光明的世界。可問題在於,這條路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選的,而不是下水道需要這樣的怪獸。

或許,他真有潛力變成別的存在。也許能成為唱歌的女妖精,用甜美的嗓音迷惑人類。但迷惑畢竟是幻術,不是紮實的學習。白天的光裡,需要的是穩扎穩打的勞動,而不是躲在黑暗裡拾起碎片,企圖透過還原碎紙條拼湊出一份假冒的真材實料。

更諷刺的是,他並不是沒有機會。他曾被邀請學習,曾被允許站在光裡,但他自命清高,不願意彎腰,不願意真正去理解,只想用回聲假裝有聲。於是他終究留在下水道裡,成了自己困住自己的怪物。

甚至也把路過的人拖向深淵。

然而,若往更深處探去,地下水溝怪的本質其實並非如此污濁。他原本像是一個在黑暗裡發願的好靈,想要修補縫隙、清理淤泥,只是走錯了路。他沒有真正理解人間的運作,只學得一兩分語氣與姿態,像個急於模仿大人的孩子,學了精髓的形,卻沒摸到內裡的神。

他像一口還未淨透的井水,原本帶著甘泉的可能,卻因為被封在地下、缺乏陽光,而積出濁味。如果有一天,他能真正放下那份好高騖遠的模仿,學會理解人與人之間實際的流動與勞動,他或許就能回到自己最初的願心,從怪化為靈。

地下水溝怪的未來,不是註定的。他既可能繼續躲在陰暗處,以批判維繫虛假的高貴;也可能有朝一日,願意俯身看清人間的實際,淨化自己,重新成為那個帶著善念的靈體。


這三種角色,就像同一棟屋子裡的不同住客。有人裝作沒看到髒亂,踩過去就算;有人彎下腰默默清掃,卻從未得到一句謝謝;還有人則把打掃的人視為卑微,甚至冷嘲熱諷,藉此彰顯自己不必碰塵埃的高貴。

然而,如果細細觀察,會發現這三者的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鐵律。置之不理的人,雖然冷漠,但也只是選擇性地忽視;家庭小精靈,雖然任勞任怨,但心底其實渴望被理解;而地下水溝怪,看似最惡劣,其實在更深的層次裡,仍殘留著他最初的願心。

他原本並不是怪,而是靈。

他本想幫助,卻走上了錯誤的道路,因為沒有真正理解勞動的價值,只是模仿人間的姿態與口氣,結果學成了空洞的皮囊。像一個想要照亮黑夜的火把,卻因為沒有學會控制火焰,反而燒焦了自己,也灼傷了別人。

因此,他的存在反而比其他兩者更具張力:他既能成為破壞的源頭,也可能成為轉化的契機。如果有一天,他願意俯身去看,願意承認那些小精靈的付出不是卑微,而是必要,那麼他也能放下攻擊,回到自己最初的善意。到那時,這棟屋子裡的秩序也許會改變:置之不理的人不再能輕易假裝看不見,家庭小精靈不再只是透明的影子,而地下水溝怪,也終於不再只是怪。

張力就在這裡,這些角色看似固定,卻又潛藏著可能的流動。他們彼此的存在,既互相依賴,也彼此牽制;但是否能打破這種結構,關鍵就在於誰願意先承認,勞動與瑣事本身,並不是恥辱,而是支撐一切的根基。


辦公室裡,置之不理的人往往是那些只關心績效數字的人,他們能理直氣壯地說:「這不是我的工作。」家庭小精靈,則是那些默默補位的同事,熬夜修正文件、代人完成雜務,卻從未在績效考核上得到加分。至於地下水溝怪,則是花時間去那些用語言包裝自己的冷漠,甚至把責任推卸成他人無能的角色。

在這樣的場域裡,置之不理的人得以保持乾淨的手,因為總有人會收拾;小精靈則漸漸成為隱形的齒輪,存在卻不被看見;而地下水溝怪,因為高調的姿態,反而最容易被誤認為有遠見的人。整個結構因此失衡:真正在支撐秩序的力量,被壓抑到無名的位置,而善於擺出姿態的,卻能佔據光亮。

我們總以為怪物只存在於黑暗裡,其實它們就在日常的光亮之中。只是它們並不總是邪惡,有時候,它們只是迷失了方向的靈。至於我們自己,又屬於哪一種?是選擇性失明的房客,是疲憊的小精靈,還是仍在掙扎的下水道靈?


我常常想,我自己究竟是誰。是那個裝作看不見的人嗎?有時候確實如此,我也曾經選擇把文件往桌角一推,假裝它們會自己消失。是小精靈嗎?更多的時候,我像是那樣的人,心裡明明嘆息,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替別人完成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卻不可或缺的工作。至於地下水溝怪呢?我不敢全然否認,在某些瞬間,我也感受到那股高傲的誘惑,想把自己抽離於塵埃之外,好像不碰瑣事,就能更接近某種高等的存在。

但正因如此,我才感到矛盾。因為我清楚知道,沒有這些被忽略的勞動,整個世界就會停滯。它們雖然不起眼,卻是一種最接近真實的力量。無論是家裡的碗盤,還是檔案櫃裡的文書,它們都要求我們承認:所謂的秩序,不是憑空而來,而是由無數雙手,一點一滴維繫。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既是精靈,也是怪物。精靈的疲憊與怪物的驕傲,在我心裡同時並存。當我願意低頭時,我就成為那個默默維繫的齒輪;當我厭倦時,我就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值得,甚至帶著一絲輕蔑看待仍在奔波的人。這種搖擺不定,讓我意識到: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在不同情境下,成為不同的角色。

或許,真正的問題不在於「我是誰」,而在於「我願意往哪裡走」。是繼續讓自己透明,還是學著承認那些不起眼的勞動,並在裡面找到價值?如果地下水溝怪都還有可能淨化,那麼我也該有勇氣,承認自己曾經的逃避,並嘗試以另一種姿態,去看待這些日常的 house chore。


或許,所有的 dirty work,本來就無法徹底擺脫。它像影子一樣伴隨著人間,無論是在家務裡,還是在體制裡。有人視而不見,有人默默承擔,有人藉此抬高自己,但歸根結底,這些瑣事仍然是支撐一切的基石。

我常想,如果這世界真是一棟屋子,那麼塵埃永遠會落下,水管永遠會淤塞,地板永遠會留下新的腳印。屋子裡的住客不必一成不變:置之不理的人或許某天會被迫低頭看見,小精靈或許也會因為一句感謝而重新獲得力量,而地下水溝怪,也可能終於肯承認自己的願心,從鬼怪轉化為神靈。

在那之前,我們或許只能在這些角色之間流轉。某些日子裡,我們渴望隱身,某些日子裡,我們甘願低頭,某些日子裡,我們也會不小心長出怪物的牙齒。但重要的,也許不是拒絕這些角色,而是看見它們並存於自身,並學會在灰塵與瑣事中,找到一種微小卻堅實的價值。

因為到頭來,真正維繫世界的,往往不是那些閃耀的計畫書或舞台上的姿態,而是那些被視為無足輕重的手勢,若能看見這些,並在其中找到意義,那麼即便身處陰暗的下水道,我們也仍有機會成為一個靈。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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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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