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件筆記|VR|我們還能擁有「自己的」主觀世界嗎?

我第一次體驗 VR(virtual reality, 虛擬實境),是在一個模擬自然景觀的場景裡。場景中有一座懸崖,而我站在邊緣。那是一幅編碼出來的畫面,我當然知道那是假的。不是山,不是崖,不是真正的深淵。
但當我在 VR 眼罩裡看著自己矗立在懸崖邊緣,身體卻出現了無法壓抑的反應:手腳發麻、心跳加速、腳趾扣地。彷彿我真的會墜落,彷彿萬丈深淵就在我腳下。
這不是知識的問題,是經驗的事實。那一刻我意識到:
人類的感覺可以被虛擬世界輕易觸發,甚至不再需要「真實世界」的存在。
身體的臨場反應跑得比意識快多了,而 VR 的「虛擬」視覺足以召喚出身體真實的恐懼。VR 技術讓這種矛盾直接暴露出來。VR 沒有欺騙我,只是讓我的身體提早感受到那個不存在的世界;即便,我的大腦一直否認眼前的「事實」。
VR 是數位的觀落陰
那一次的體驗,也讓我想到一個文化上的比喻:觀落陰。
觀落陰普遍都能在華人文化看見蹤影,特別是在台灣,觀落陰被認為是一種與靈界溝通的方式,也是一種心靈療癒的過程。
觀落陰的目的是讓活著的人魂魄出竅,到陰曹地府走一遭,與過世的親人相見,或是查看自己的「元辰宮」,也就是靈魂居住的房子,以了解自己的運勢和健康狀況。這個世界通常屬於死者、神明或是非人實體,一般人無法隨意進入,只能透過乩童、儀式與宗教體系來「借視」。

觀落陰是一種高度個人化的體驗,外人很難介入、共感。
但在 VR 的場域中,我們不需要線香、擲筊、金紙,也不需要神明等候、乩童畫符。我只要戴上 VR 頭盔,就能看見他人的視野、他人的記憶、他人的創造出的異界。這是一種數位化的觀落陰。那種曾經只屬於乩童的能力,如今變成了可販售、可共享的「第一人稱影像包」。
乩童是神明的替身,而我們如今每個人都能透過 VR 成為他人經驗的「觀看者」。這其中的權力轉移與感知的民主化,讓主觀經驗不再是個人專屬的私領域,而成為一種可外化的意識物件,甚至被商品化與模組化。
我的夢,你也可以走進來
這個觀念在我記錄夢境的經驗裡,又更進一步具體化。
過去在報社、媒體的訓練,我習慣用文字記錄一切,包括我所做的夢。可偏偏夢是最不服從語言的東西,夢裡的場景、顏色、跳接、恐懼,無法用語言精確「傳遞」給他人。
即使我拼命寫下夢境的片段,搭配臨時、潦草的塗鴉,也不過是一些只有我才能拼湊意義的符號,對他人而言只是些無法轉譯的文字雜訊。我開始想,如果我能用 VR 將夢境重現,是否就能讓他人進入我的意識世界?
夢境其實是人腦的視覺資料庫,是潛意識的圖像語言。而 VR 的潛力正在於此。讓這些原本只存在於腦中、只能自己體驗的世界,變成一個可進入、可共感、可重建的沉浸空間。

2019 年,法國導演尚.庫南(Jan Kounen)曾執導《迷幻死藤水》(Ayahuasca — Kosmik Journey)。這部作品正是透過 VR 技術,讓觀眾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體驗亞馬遜薩滿儀式中服用死藤水後產生的迷幻視覺與聽覺感受。
藉著 VR 技術,未來的藝術家不再是「畫出夢境」,而是打造夢境本身。
每個人都可能變成自己意識世界的建築師,把自己的恐懼、慾望、童年記憶與神秘幻象,統統重建成一個 VR 場景,這個空間可以是動物園、博物館,或者僅僅只是你家的書房,然後邀請他人來走一遭。
「我」的界線還存在嗎
這種經驗的開放當然讓我興奮,但也不是沒有代價。
如果我能把我的夢給你看,我還擁有「我自己的」夢嗎?
如果我的恐懼能被你體驗,那「我之為我」的內在性是否還成立?
VR 所帶來的,不僅是體驗的技術轉換,更是主觀結構的重構。第一人稱經驗曾經是作為一個人的堡壘,城牆內的世界只有我能感覺、我所感覺的。
但現在,這個堡壘開始變成劇場,甚至成為展覽空間。城牆瓦解之後的心靈堡壘,個人的主觀世界,開始變得可以分享、可以壓縮、也可以壓縮後再展演。
VR 將第一人稱經驗社會化、視覺化、模擬化,讓「我所經歷的世界」轉變為「你也可以進來參觀的景點」。而這樣的變化,可能也會動搖我們對「自我」、「隱私」、「內在性」的想像。

當我回頭看那次站在懸崖邊的經驗,理解到了一件事:
VR 不只是用來模擬世界的裝置,而是一種經驗的引擎。
VR 模擬的不是現實,而是我們的第一人稱感知結構本身。VR 讓我們看見別人的所見,也讓我們重新看到自己如何「被世界感動」。
在這樣的技術面前,我們無法再用「真實/虛擬」來劃分世界,也無法再用「我/他者」來區分經驗。我們進入的是一個新的經驗時代,一個夢境可以成為展覽、意識可以被編輯、主觀可以被共感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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