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刑警的案子|一则关于社会的法证寓言

“干了一辈子刑警，我后来才发现，最复杂的案子，从来不在卷宗里。”

——老周，退休刑警

我第一次见到这起“案子”，不是在案发现场。

而是在一张体检报告上。

一个年轻人，三十出头，没有犯罪记录，没有危险嗜好，没有明显诱因，却已经被判定为“系统性损耗过度”。医生用的是医学语言，我用的是刑侦直觉。

我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孤案。

一、立案：当整个社会都像一个案发现场

刑侦的第一步永远不是抓人，而是判断——这是不是一宗刑事案件。

后来我明白了，有些案子太大，大到没人敢立案。

如果按刑侦逻辑来看，这个社会具备所有“重大复杂案件”的特征：

• 有大量重复出现的伤害结果（贫困、疾病、过劳、精神崩溃）

• 有高度稳定的利益分布

• 有难以追溯的因果链条

• 有合法外衣包裹下的异常模式

唯一缺失的，只是一个“案号”。

于是我在心里给它立了案：

案件名称：结构性损耗案

二、现场勘查：没有血迹，但到处都是痕迹

普通人理解的犯罪现场，总要有尸体、凶器和目击证人。

但老刑警知道，真正高明的犯罪，现场往往干净得不像犯罪。

我开始做“现场勘查”：

• 经济数据：财富集中度、工资占比、资产价格

• 法律文本：公司法、税法、劳动法、贸易协定

• 组织结构：企业层级、供应链、外包网络

• 信息流向：媒体叙事、教育话语、绩效指标

这些不是纸，是痕迹。

它们共同指向一个结论：

损害并非随机，而是稳定地产生；
而稳定产生的损害，一定对应稳定的机制。

三、痕迹检验：异常才是关键证据

刑侦里有个原则：

凡是“看起来合理”的异常，才是真正的异常。

我发现了几组模式：

• 生产率持续上升，劳动者收入停滞

• 企业利润创新高，公共财政长期吃紧

• 风险被分散，收益却在集中

• 痛苦被个体化，责任被系统化稀释

这些不是意外。

这是重复出现的作案手法。

四、法证会计：钱不会消失，只会换个地方

任何老案子，最后都要走到“钱”。

我开始做法证会计。

顺着利润走，你会看到：

• 钱从劳动密集端流出

• 穿过多层公司、基金、信托

• 在金融中心、资产端、垄断许可处沉淀

与此同时，成本去了哪里？

• 去了公共医疗

• 去了环境

• 去了家庭

• 去了未来

我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

利润被私有化，代价被社会化。

这不是道德判断。

这是账目。

五、画像：没有主犯，只有结构位置

上级问我：“嫌疑人是谁？”

我摇头。

这案子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犯。

只有结构性位置：

受益者画像

• 收入主要来自资本而非劳动

• 掌握规则、接口、许可、标准

• 生活空间与大多数人高度隔离

• 有能力把风险外包，把责任合法化

受害者画像

• 依赖工资与公共服务

• 承担系统波动的缓冲层

• 被要求“理解大局”“提高韧性”

• 承受后果，却无法指认责任人

在刑侦里，这叫：

嫌疑人与受害者，在时空上被系统性分离。

六、动机分析：这不是恶，而是利益

很多新人爱问：“他们是不是坏人？”

老刑警只看动机。

在这起案子里，动机简单得可怕：

• 回报最大化

• 风险最小化

• 责任最分散化

没人需要作恶。

系统会自动奖励“最合规的选择”。

于是伤害发生了，却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凶手。

七、最危险的证据：这案子是合法的

我翻遍所有卷宗，最让我后背发凉的，是这一点：

几乎所有流程，都是合法的。

真正的“作案现场”，不在街头。

在条款里。

在制度设计里。

在“理性”“效率”“竞争力”这些看似中性的词后面。

八、结案报告（未结）

我最终没有把这案子送上法庭。

不是因为证据不足。

而是因为——

整个法庭，本身就是案子的一部分。

我只能留下结案意见：

• 这是一宗可预测、可复制、可持续的结构性损耗案件

• 伤害不是副作用，而是系统运行的必然结果

• 真正的风险，不是冲突，而是长期合法化的掠夺

尾声：老刑警的忠告

退休那天，我把枪交了。

但我留下了一句话给后来的人：

*“如果你开始用刑侦的眼睛看这个社会，
你会发现，
很多命令，不过是一句话，
很多制度，不过是一张纸。

而真正重要的证据，
一直在你每天经过的现场里。”*

（本寓言不指向任何具体国家、组织或个人。
若你在其中看见现实，那只是因为现实留下了痕迹。）

附录：老刑警写给徒弟的信

徒弟：

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不在系统里了。

你问过我很多次，为什么我后来不再急着抓人，也不再热衷破案指标。我没正面回答你，不是因为我变懒了，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有些案子，抓人解决不了。

我教你几句话，都是行里话，但你要学会换个对象用。

第一，别急着定性。
案子最怕先有结论。把社会当现场看，你要先做的是勘查，而不是站队。数据、条款、流程、接口、资金、叙事——它们都会留下痕迹。谁着急让你下判断，谁往往不希望你继续查。

第二，盯住异常，不要盯人。
人会演戏，模式不会。稳定重复的损害结果，说明有稳定运行的机制。别问“谁坏”，问“为什么这种结果总会出现”。

第三，钱是最诚实的证人。
动机写在账上。顺着利润走，你会看到谁被保护、谁被牺牲、谁被要求理解大局。记住：钱不会消失，只会被重新分配。

第四，合法不等于无害。
真正高级的犯罪，从不越界。它只改规则。条款就是现场，程序就是手法。别被“合规”两个字麻痹，那只是手套。

第五，别把命令神圣化。
命令，本质就是一句话、一张纸。你要做的是判断它在因果链里的位置——是止损，还是放大损害。穿制服之前，你先是个人。

第六，保护自己。
看清结构的人，往往最容易被消耗。不要急着对抗，不要幻想一夜翻案。选择性执行、专业留白、保存证据，都是合法的生存技巧。记住，长期在场，比一次冲动重要。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果有一天你开始觉得不对劲，那不是你变得消极了，而是你开始看清了。别急着给自己扣帽子。保持判断力，就是你最后的防弹衣。

案子未结。

但只要还有人肯看痕迹，它就不会被彻底掩埋。

老周

P.S. 有些话我不能教你怎么做，只能提醒你一件事：那之前，要多想。

——落笔于一间名为「时间之外」的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