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廳院藝術出走:給自己的情書「三日書」徵文活動(九月:標記回憶的位置與意義|客座作家:楊翠) · 第二天

「我也可以先搬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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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書第二天。借這個主題來續上一篇《十年之弧》。

當時說這句話的我沒有想到,接下來的生活就這樣改變了。

那是去年六月,我回國找到工作、再次和男友一起生活的的第一個夏天。那個月也是我的生日,我和他和在本地的另外三位朋友去到入夜的海邊吹風乘涼切蛋糕,月色在海浪中蕩漾,生日蠟燭暖暖的光打在臉上,我的心裏大概有很多期待。

事情也不全是玫瑰色的。首先是我回來之後,男友家裏催婚催育來勢洶洶;再就是在重新適應工作節奏以及跟男友的相處模式的這段時間裏,我生了好幾場病,到了晚上時不時會失眠,我們兩個休息得都不太好。期間我有跟男友探討關於結婚、生育以及我倆對共同生活的一些設想,以及透過他的描述瞭解到他的家人的態度。

催婚這件事情,其實一早就開始了。在我還未出國的時候,某次我們去他父母家的聚餐,期間他需要下樓一趟離開了一會兒。就在這短暫的空檔,他的媽媽忽然擁坐到我身邊,把臉凑到我面前,笑眼眯眯地說:「你什麽時候讓我們抱孫子呀?」我整個人一愣,對這突然被打破的邊界感到不適,大概是支支吾吾地搪塞了過去。還有一些時候,是某些晚上他見完家人之後,一臉沮喪和疲憊的樣子,有時不怎麽跟我説話,有時則跟我坦白是跟家人吵架了,圍繞他家人對他的嘮叨、不信任以及頤指氣使,埋怨他爲什麽不是他們理想中的按社會時鐘走的、讓他們臉上長光的人生贏家。我的父母一直都比較不干預我的人生選擇,發生這樣的事情讓我感到憤怒,但我無法一下子改變他人的想法,也不想主動製造衝突,只會有意識地跟他的家人保持一定距離。

在我出國的那段時間,有一次他問我要不要現在打個電話。我辨認出了那種悲傷的情緒,和他聊了好久。雖然他不怎麽說,但多次言語間,我大概知道他的家人説了我不少難聽的話,對他的催促也愈演愈烈,而在這種氣氛下,他不總能每次都體面處理,有時跟家人吵得面紅耳赤兩敗俱傷,接下來就會互刪微信拉黑電話號碼,等互相隔開一段時間后,才又和好,恢復聯係。可是在恢復聯係後,總會有某些導火索重新引燃這一矛盾,如此循環往復。可憐的人啊,同時平衡著工作和研究生課業,因爲學費昂貴所以還需要緊巴巴地過,而與家人相處的體驗又給他帶來那麽多痛苦,這樣的日子一定很難過吧。就算如此,他也仍然在我情緒低落的時候對我說安慰的話,在我有一些事情沒想通可以怎麽解決的時候陪我一起討論分析,也從不在婚育這件事上給我壓力。記得我在出去之後的一年半第一次回國的時候,他提前訂好了我們一起去香港的酒店和行程,帶著全是我愛吃的東西到機場接我,讓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就是這個人,他在他心中爲我留了個位置呀!我們在21年初收養的兩隻貓,我們愛看的書和雜志,我們出去逛街或旅行買的古怪玩意兒,還有我的衣物和各種生活用品,都在他家裏安好如初,那裏有愛的分量……不管怎樣,我期待著我們再次一起生活……

也正是因爲我對我們的未來有期待和一定的信心,我覺得我可以為「我們」多做些什麽。對方家裏恨不得他們兒子馬上給他們變一個小孩出來,而我斷定這是不現實的,甚至違背了我最基本的意願。一來我對當前的生活能否負擔起多一個小孩存有很大疑問,二來我更不認爲剛重啓工作的自己,馬上就要爲此而犧牲職業發展。再次,小孩來到世界上之後,會由他的父母來照看嗎?他們對兒子人生的這一套期待和價值觀,會再次複製在這個小孩身上嗎?我不敢想象。眼看爭吵仍在延續,男友頭頂的陰霾揮之不去,甚至我能從他身上感受到跟我在自己憂鬱期的時候散發出來的相同的氣息。與此同時,我知道我無法向對方家長退讓自己的底綫。這個時候,我的存在和意志,正正激化了他的家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焦慮。大概在他家人的眼裏,如果他在這件事上選擇尊重我,就是忤逆了他們吧。而他不是我,他天性是一個想面面俱到、避免說不的人,他也是一個對父母有愧疚感、始終沒有放棄扮演好兒子角色的人。我很遺憾地認識到這一點。

不知道他還能承受多久這樣的拉鋸,而我已經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抑鬱前兆了。雖然我沒有醫生的診斷能力,但是被某種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受,我知道。那段時間他對家務事上的一些細節感到異常煩躁,到了夜晚,我跟他都睡不好,醒來又要拖著昨日殘留的疲憊面對新的一天。有時他對我說,爲什麽你晚上總是睡得不太好,是哪裏出問題了?有點耐人尋味,我比較清楚我難以入睡的原因:當時的我還適應工作生活平衡、正爲職場環境中發生的一些事情感到焦慮;對國内的病毒還不太耐受,幾個月下來生了好幾次病,身體還在復原中;也爲我與他的未來而感到困惑,思索著可以怎樣幫我們走過這一難關。但是他選擇回避他自己的原因,把睡眠缺失歸咎於我。在又一次與他家人的聚餐上,他的媽媽再次忍不住追問關於生小孩的計劃,而平日一向冷靜的他的父親,竟然也加入其中,言語間帶著激動。我進入防禦狀態,他則惱羞成怒,跟家人展開了口舌戰,結果當然又是不歡而散。

可是,他對我們之間交往的深層態度究竟如何呢。有時候我相信他會更珍重我們過去那麽多年下來創造的生活和相處模式,但是當下看來,他不足以讓他家人理解他的選擇。另外,我們在養育後代這件事情上態度是有一些不同的。他很期待會有自己的小孩,但是對於我來説,那是一個需要深思熟慮、考量過所有可能發生的因素以及應對方案之後,我才能夠判斷是否值得的選項。我問他,在這有點糟糕的經濟環境裏,你我也并非生於優渥,我們真的能夠負擔起養育一個孩子,讓ta過上幸福的生活嗎?我們現有的一切足夠嗎?他反問我,到底什麽才算足夠呢?我不喜歡這個回答。既然他期待養育下一代,那這是他必須考量的現實問題,而他卻把這偷換成一個價值觀上的反問。這樣一來,在生育上我作爲女性這一方潛在會作出的更多的犧牲,在未來也就能難以被認可了。

我再次意識到要堅定自己的立場。這道題也許很難,但是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做選擇。可是再繼續僵持也不是辦法,也許他已經快到一個臨界點了。我不希望自己像他的家人一樣,把意願强加在他身上,我厭惡這種做法。既然我與他的家人對於他來説已經成爲了一道互相排斥的選擇題,那我這個時候大概需要給他一點空間。這會是某種示弱嗎?其實沒有那麽重要了。他曾經在我最脆弱的時候陪伴我走出陰霾,因此我也希望我也可以幫助他看到光。更何況,只有在他可以有足夠喘息空間、能夠恢復理性思考的情況下,才能做真正負責任的決定啊。

我暗暗為自己打氣,做著對如果他選擇放棄我、我可以怎麽辦的心理準備。過去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可能,所以當我進入這一假設和思考的時候,我的世界地動山搖狂風呼嘯。可是我發現我釋放了一個勇敢堅强的自己。如果説多年前我對愛的認知是建立在被愛之上,那麽那個當下的我感受到了愛的另外一面。那是給予,而這給予背後,是愛自己的能力。我希望我與男友在一起是因爲我們確實愛與關心著對方,而不是被外力裹挾。如果現實確實不容許我們繼續維繫這段關係了,我希望那是出於我們都認可自己的基礎上的相互關懷。

在那個過程裏,有很多我感到有力量的記憶被喚醒:在求職中,當我極度缺少相關背景,卻因爲相信那是我想繼續追尋探索的方向,而準備一份份簡歷、一個個面試、不斷積纍相關經驗的時候。在適應國外的課堂與學業,曾在同學面前沮喪大哭,可是又很快發現一時的困境不算什麽,相信謙卑和尊嚴是同時存在的,後面慢慢發散出自己獨特的能量場,更加自信、更具熱情和信念地構建自己的分析和觀點。在察覺到身邊的朋友陷入低谷的時候,給予自己力所能及的幫助,鼓勵他們已經很棒了、接下來一定會更好。在一開始讓人恐懼的社交場合中理清自己社交的目的,邁出第一步跟他人分享感受與觀點,最終促成了愉快的談話並帶著新的連接和啓發回家的時候。在就業形勢不容樂觀的情況下,還是很用心地找適合自己發展的工作,盡量做出當下最好的選擇……有時我把我很多當下能夠達成的事情歸功於有一個熟悉的人一直陪伴、支持著我,但是我慢慢意識到,那并不是因爲我與他的關係是依賴與被依賴的關係,而是我的心中本來也有一團火呀!我一直在努力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不管怎樣,我要一直帶著希望走下去!

於是我跟男友分享了我的想法。我對他說,其實如果你現在如果覺得太累的話,我可以先搬出去的。有需要的話告訴我。六月的某一天,他跟我說,不然你搬出去吧。這就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時刻。

接下來那個酷熱的夏天,我的搬家開始了,一場分離之旅也開始了。有更多事物在崩塌,但我依然勇敢。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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