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看電影】《塔爾》與追求卓越的代價：才華、權力與道德的拔河

這是部 2022 年由陶德・菲爾德執導的電影。劇情描述莉迪亞・塔爾（凱特・布蘭琪飾），一位世界一流的指揮家，如何因其自私自利的性格，從古典樂界的神壇跌落谷底。

影片從一段訪談開始，或者說，從對莉迪亞・塔爾「完美」形象的描繪開始：頂尖學府的學歷、掌管多個知名管弦樂團、舉辦公益演奏會、投身亞馬遜叢林研究原住民音樂、提攜後進，甚至協助其他女性指揮家站上指揮台，展現她即使已在音樂界擁有極高地位，仍不滿足於個人成就，並關心少數族群與性別議題。她甚至能對採訪者提出的尖銳問題——如「指揮家的存在有何意義」——給出完美的答案。訂製的襯衫與西裝、作曲用的名牌鉛筆……莉迪亞對音樂的嚴格要求，同樣延伸到生活中的每個細節。她不但事業有成，也擁有一個看似完美的家庭——伴侶莎朗與女兒佩翠。

但這樣的「完美」形象，隨著劇情推進漸漸脫落。起初是一些細節：她未經告知便偷拿莎朗的血壓藥、出差時故意不接電話，顯示她對伴侶的感受缺乏尊重與體貼。接著，是她與身邊女性之間曖昧不明的關係。訪談結束後，她忙著與一位漂亮的女粉絲交談，甚至親暱地觸碰對方的雙手。鏡頭一轉，助理法蘭西絲卡露出不悅的神情，意味深長地透露出她們之間不尋常的張力。

她與法蘭西絲卡的曖昧關係早有鋪陳。先是在直播中，觀眾問法蘭西絲卡：「你還愛她嗎？」接著是在與贊助人卡普蘭的飯局中提及的「那個到處都找不到工作的女孩」，莉迪亞淡淡地說：「那個女的有問題。」我們不難推測，她與法蘭西絲卡的關係並不單純，也可能曾與其他女性發生過糾葛。但從莉迪亞的回應中，我們無法確定這是否只是對方一廂情願。

整部電影的轉折發生在甄選大提琴手的橋段。莉迪亞在洗手間短暫瞥見俄羅斯大提琴手歐嘉，便被深深吸引，並竄改評分表讓她得高分、成功加入樂團。迎新飯局上，她誤以為歐嘉因為和她一樣吃素才猶豫不決，沒想到對方卻接連點了兩道牛肉料理，顯示她的誤判與投射心理。這裡其實就在暗示，歐嘉並不是莉迪亞想像中的那樣。歐嘉加入樂團後，莉迪亞不斷投以關注，甚至違背慣例舉辦協奏曲甄選，為她創造獨奏機會，她的意圖不言而喻。莉迪亞一步步展開她的「狩獵計畫」。出差至紐約那晚，她邀約歐嘉共進晚餐卻遭婉拒——這是莉迪亞慣用的伎倆：以工作為名，行誘惑之實。這次，卻完全失效。

歐嘉與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的調情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場。當她試圖歸還遺落在車上的小熊時，尾隨歐嘉卻誤闖一片廢墟。這座廢墟與歐嘉光鮮的外在形成強烈反差。越是深入，她越感到驚懼，最終因慌亂跌倒、滿臉是血。莉迪亞「完美」的表面，開始被內心的陰影滲透。

那位「有問題的女孩」，克莉絲塔，最終選擇自殺。莉迪亞在與克莉絲塔的關係結束後不斷阻撓她找工作，導致她走投無路。法蘭西絲卡悲痛不已，因為「她們三人曾經很親密」。她原希望從莉迪亞身上尋得一絲安慰，卻只換來一句：「把跟她來往的信件都刪了。」莉迪亞企圖切割與她的關聯。但越是刻意逃避，心虛的幽靈越揮之不去：被噩夢驚醒的夜晚、莫名響起的節拍器、匿名者送來的小說，無一不與克莉絲塔有關。

克莉絲塔的消息傳開後，莉迪亞極力維持表面的風平浪靜。她不告訴莎朗、不承認責任，認為只要一如往常地表示「都是別人的問題」，就仍能保有原本什麼都有的生活——有家庭的安逸溫暖，也有偶爾脫軌的刺激。

當法蘭西絲卡發現莉迪亞另聘他人擔任助理指揮時，她憤而離開，並將她與克莉絲塔的通信公開。她真正的失望，不僅是莉迪亞對克莉絲塔離去的冷漠，更是對她多年付出與情感的視若無睹。電影一開始那段直播中的問答：「你是說她還有良心？」「或許吧」，正是法蘭西絲卡對莉迪亞還懷有一點人性期待的證據。但終究，她發現莉迪亞只在乎自己。

醜聞爆發後，莉迪亞被迫離開歐洲，到東南亞一所音樂學校任教，最終在一場《魔物獵人》Cosplay 音樂會中擔任指揮。

而電影中最耐人尋味的一段，發生於茱莉亞學院的課堂上。莉迪亞請學生麥斯演奏巴哈，卻遭拒絕。麥斯說：「身為一位黑人原住民泛性別者，巴哈的厭女症讓我無法認真看待他的音樂。」莉迪亞反駁，若以道德標準篩選藝術，只會讓我們的世界變得狹隘。她指出，古典音樂的世界確實多由父權觀念強烈的歐洲白人男性主導，但他們的才華不該因此被抹滅。她反問道，當麥斯步入社會時，希望被以什麼樣的方式評價——依據才華，還是身分認同？

這段插曲看似點綴，實則貫穿整部電影的核心：藝術家的才華與成就，能否與其私德切割？莉迪亞確實才華洋溢。但發生在她身上的爭議並非關於性別認同，而是道德疑慮。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在掌握絕對權力後，卻與她口中批判的「父權老白男」無異，操弄樂團運作，甚至封殺與自身利益有衝突的人。更諷刺的是，她身為性別少數，表面上致力於提升女性在音樂界的地位，另一方面卻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拉近與身邊女性的距離。她與莎朗的關係，很可能也是這樣開始的。對她而言，既然才華是評價一位音樂家的首要標準，那麼又何需在乎道德？她為歷史上厭女的音樂家辯護，那我們又該如何評價她身為導師的失德行為？如果我們是音樂學習者，又該如何看待她的音樂？

也許，在把自己奉獻給音樂的途中，莉迪亞掏空了自己，讓音樂佔據一切，卻在不知不覺中忘了如何回應愛她的人。曾經高踞神壇的她，身邊環繞著崇拜與愛慕，卻選擇以傲慢築起與世界的隔閡，孤獨地站在巔峰，把全部的愛與同理心都獻給了音樂。對音樂的極致投入，使她無法真正去愛他人，只能愛她自己。當她在老家聆聽伯恩斯坦的演說時落下的眼淚，也許是迷惘，也許是懊悔。最終，她被愛她的人放逐，仍與當初意氣風發時一樣，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