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
最讓我崩裂、心碎的一段日子,是妳關在房內,我一天當中數十次趴在地上從門縫往內看,看著妳坐在床邊,拿著那玻璃容器,將煙霧吸入鼻腔後露出空洞破碎的笑容。
那天我的身心科醫師請假了,是另一位院長代診,他說「真的很久沒看到妳了呀…最近都好嗎?」「我看看喔…已經快八年了…妳覺得我們要不要試著調整藥物看看?」,雖然後來並未成功。我幸運的遇見一位成為「每三個月回診見面」敘舊的身心科醫師好友,我會在見她之前整理我這三個月以來的情緒波動,恐慌症發病次數、我認為的原因、我現在的狀態,她也會與我分享她的孩子遇到的困難,她自己遇到的困難,談話內容仍是很有默契的保持那份邊界感。
「我是真的希望我能夠勇敢、能夠堅韌,至少我希望我看起來是足夠強大的」「我很久沒寫信給她了…我不敢見她,怕恐慌發作。我知道我可能沒有做錯什麼,但我無法控制的對這個家庭有強烈的罪惡感。」我一字一字困難的說。
生活的巨變,是從那年發生重大事故後開始。夏日的柏油路,濃烈的柴油氣味混合燒焦和血液的味道,沒有起火,但是周遭的一切很燙,我覺得自己像是沒有完全燃燒起來的金紙,但仍持續的飄出一縷黑煙,只要再多一點助燃物,我的身體就會燃燒起熊熊大火,我的眼鏡掉得很遠,我想伸手去拿,卻無法移動,我能看見現場有血肉模糊的肢體,我的肢體,在我的面前,姊姊的右腳都是血,她尖叫哭喊著我的名字,我看著她,我希望她不要再看著這樣恐怖的我,在我們那樣的年紀,如何去承受這樣的恐怖。事發時只是一眨眼,當下我清楚記得沒有疼痛,只是無比疲憊,好像閉上眼就能穩穩睡著,一切可能是夢吧。那時的日子,插管、清創、植皮,意識清醒的躺在病床上真的是一件很無助的事情啊,任由痛楚像無數根會行走的釘子,在全身每一吋皮膚,一次次的扎進肉裡又拔起,如此反覆。看著身旁一張張如此悲痛又清楚的面孔,看著媽媽蒼老許多的臉,趴在床欄累到睡著了,看著外婆震驚且無聲的哭喊,腿腳站不起,一旁的阿姨攙扶著、念著要她不要在我面前哭。
直到第四個月,經歷過反覆手術、反覆治療,媽媽終於不用再日日簽署病危通知書,因為年紀太小,醫院默許我的哥哥姊姊那一次偷偷進到加護病房內陪我,他們帶著外婆熬的湯、切的兩盒水果,坐在我的兩旁,我們一起看了一部〈羊男的迷宮〉和另一部哆啦A夢電影版,中間因為藥性,我睡著了好幾次,但那次是少數在病床上沒做噩夢的時候,我以為這會是我一生最困難的時期,就像每個長輩對我說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老天爺要我們學習的太多了。
姊姊在這場事故中,同樣是受害者,當時她總是要我知道自己有多勇敢,並說她也會和我一樣努力堅強,她也會乖乖去看診換藥,會勇敢。那時我不知道,她因為事故當下檢傷時生命徵象穩定,沒有持續大量出血的危險,她便承擔了每個家人慌亂匆忙趕到醫院時的情緒出口、甚至是怪罪的箭靶,但明明腿上開放性傷口也讓她好痛苦,她只能一直大哭、喊痛,或許在每一聲哭嚎中都隱藏著委屈和自責,即便媽媽發現時說了無數次不是她的錯,但用利刃用力劃開的傷口,怎麼好的了呢。
在我仍無法行走、無法自理、揹著人工造廔口的日子裡,媽媽全心全意照顧我,是在這時我和姊姊的人生越離越遠。
事情也不是一兩天造成的,那時她還是她,漸漸的我脫離被欺負的學校,我開始交到新朋友,姊姊不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總是想,是不是這個時候,她覺得她不再被需要了,她一步步走遠。多年以後的現在,我只記得她說過,那時所有人都看著我,所有人都照顧著體貼著我。
經歷了近十年,我沒有從毒品手中搶回我的姊姊,對此我無比怨恨,我不只恨那些躲在陰溝裡販賣毒品的人,我也恨法治單位總是只會要我去幫姊姊拿驗尿單,卻從不曾真正有作為,我恨她為什麼要墮落,我更恨自己,或許有好幾次我能夠抓緊,卻又讓她掙脫了,或許有幾次我看見她所謂的朋友,都是將她推入深淵的惡魔,但當時我並沒能夠改變他們的來往。
每次這樣想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小時候我們一起看的一部電影,但卻怎麼也想不起其他情節,所以找不到這部電影的名稱了。電影說的是一對擁有魔法天賦的姊妹,在某天到花園探險的時候,看見一個漆黑的洞穴,姊姊想進去一探,妹妹害怕的不想進去,後來姊姊緊握著妹妹的手說「只要我們同心,永不放手,我們就能戰勝黑暗」,但是遇見洞穴裡可怕的女巫惡魔時,妹妹還是嚇得鬆了手,而最後姊姊被吞噬附身,從此變了人。我總記得我們以前最喜歡一起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最大的樂趣就是到樓下的DVD店租片子,當時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也裝模作樣地站在沙發上緊握雙手,說我們絕不會放開彼此的手,我們絕對可以戰勝一切。
作為一位毒癮患者的家人、照顧者,我們和大多數人一樣,經歷過極力的對抗、無數的勸戒、無數的爭吵,甚至報警、叫救護車帶走過有自傷傷人危險的姊姊,在那樣的年紀我以為「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極力尋求社會資源、極力找尋相關團體,想找尋幫助,想救救姊姊,也想救悲痛的母親,也想救我自己。最終在某一年姊姊仍是精神狀態不穩定的情況下生下了外甥女,月子沒做足便又將孩子留給我們離開了,當時才清楚體認,我們無法拴住她,孩子也無法阻擋她離開的決意。那幾年的時間裡夜夜噩夢,夢見了所有社會新聞的可能性,夢見了我在每一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裡尋找著姊姊的屍體,夢見了毒癮者為了拿取毒品能夠做出的一切手段,夢見了其他家人的摒棄和嫌惡,夢見了她如此破碎的身體和心靈,但能做什麼呢。我們只能求她平安,只能被動等她願意聯繫時得知近況,只能和派出所、社工保持聯繫,只能在一些奇怪的帳號聯繫我向我勒索時得知她現在究竟在哪裡,又或許是她又因吸食毒品入獄,打電話向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懺悔,求我們去見她。這樣的生活就持續了將近十年,現在想起,我是感謝她將孩子留下,沒有帶著孩子和她一起顛沛流離,這孩子成了我和媽媽的精神支柱,為了她,我們要努力對生活有希望,要努力對未來有嚮往,要讓孩子活得開朗、安全、明媚。媽媽說,其實姊姊從始至終都是在傷害自己,只是她不知道,我們的心連著,和她一同哭著。
記錄下這些,因為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了,有過多次機會探監,但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看見她,沒有勇氣讓她知道我過得好,沒有勇氣再一次相信她不會再踏入泥沼,光是想到這,脖子像是被緊緊勒住無法呼吸。小時候大人們總說我們像太極的兩個顏色。她說她像月亮,我是太陽。我們都喜歡畫畫寫作、喜歡唱歌,那時我們都懷抱夢想、生活裡充滿希望,我們相互扶持、深愛彼此,繫絆著彼此。我知道直至現在,我仍是深沉的愛她,雖然還是不敢見她。只希望她的模樣不要在記憶裡日漸模糊,希望我是足夠勇敢的,能將打出的這些文字留下,希望現況穩定的她,日後能一直穩定、平安、健康。
即便是白天,月亮也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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