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8)
8
入學以後,我的思想和行動在與秦懷相關的問題上表現出了完全相反的傾向。我對課堂極度的厭倦、對酒精頻繁的渴望、對環境偶爾的痛恨,以及自己的頹喪不振、自己的思緒紛繁、自己想要通過讀書和寫作來逃避現實的企圖,以上種種使我的精神逐漸瓦解和重構的因素,很難說有哪一樣與秦懷完全無關。與此同時,我在行為上卻一直有意避開和秦懷的接觸。和我一開始的設想一樣,當我以各種理由推脫了秦懷的邀約以後,她也就表現出了與之對應的沮喪。我們雖身處同一所學校,彼此之間卻好似有千裏之隔,我們掌握便捷的通訊手段,卻再也接收不到同幅同頻的信號。
我耗費了自己的絕大部分的時間,把一種固定而單一的生活模式搭建在那間巴掌大小的寢室裏。我堅持每天早起,但幾乎沒有怎麼享受過清晨的新鮮空氣,我甚至懶得去觀察窗外究竟有沒有起霧,也不在意當天會不會是一個大晴天,因為那些都與不外出的我沒什麼相關。我連床都不下,一睜眼,待到困意自行消散,就立刻拿出枕頭下的電子閱讀器,將昨夜睡意昏沉時反復品味卻無法理解的內容重看一遍後,再投入到全新一天的閱讀中去。蘇宇馳和郎飛會在臨近中午時醒來,我也就隨他們一道進行一番簡單的洗漱。等他們雙雙離開宿舍以後,我的耳邊常常還回蕩著Bob Dylan的音樂——Now you don't seem so proud about having to be scrounging for your next meal,how does it feel?How does it feel?我不必為next meal發愁,因為在飲食方面,我基本都靠外賣食品度日,我哼哼著——to be on your own——趁拿到午餐之前,也趁頭腦中的旋律消失之前,趕緊拿起口琴吹上幾段,哦,Like a complete unknown,是的,Like a rolling stone……我已經很長時間沒多大胃口了,所以我每天只會點上一次餐,哪怕是中午吃剩下的一點也足夠把整個晚上應付過去。午飯過後,我首先會為自己倒出一個食指指節高的廉價威士卡,再花一些時間挑選幾張古典樂及爵士樂專輯,當音樂開始播放,我就從衣櫃中拿出那張入學時添置的折疊長椅,接著把平時坐的木凳放在長椅旁,擺上酒瓶和酒杯以作吧臺。最後,我當然是四肢舒展地躺下來,繼續看書。我也許會同時閱讀兩到三本小說,有時是因神經疲勞而需要更換內容,有時則不得不跟隨音樂的變化而做出改變。例如,聽著爵士音樂,你就不太可能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讀得進去,而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又與南美洲的調性格格不入;又比如,在讀胡裏奧·科塔薩爾——尤其是他的《El Perseguidor》——的時候,你沒有道理不沉醉於大鳥Charlie Parker的驚人天賦,而在看過庫布裏克的電影之後,你一定希望把巴赫和貝多芬加入到閱讀《發條橙》的體驗中去;肖邦是一個例外,(準確來說,是最大的例外,因為舒曼是例外,德彪西也是例外),他適配於一切作品,而唯有他的夜曲能夠使所有文字都變得浪漫和憂傷起來。音樂想要在意識已經開始朝某個方向奔湧之後,再通過使肌體產生反應的方式來製造情緒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肖邦(的作品)所呈現出的無與倫比的伸展性,使其打破了原有的局限,它不再只是一條與意識平行流淌的河,相反,它既可以是一條早就在遠處等待著你的匯入的主流,也可以在需要的時候從巨浪中分離,成為無數條滋潤田地的支流,無論你是拿破崙時期的法國貴族,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奧地利士兵,是關東地震後返鄉的日本少女,還是巴拿馬小鎮上的吉普賽藝人,你的世界裏都有一條水聲琤琮的小溪從屋外流過,你不需要在其中清洗掉手心的泥土或襯衫上的血漬,只消借助那悅耳的水聲,就可以將籠罩在你心頭的未知全部沖散,淘洗出你做為一個凡人的最樸素的感情。午後的讀書時光裏,我從不對自己的困意加以抑制,反而一味地、積極地回應它的號召,冰冷的雙腳是我全身上下唯一對此表示不滿的地方,並且抗爭偶爾還會取得短暫性的勝利,但絕大部分情況下,腳底的寒冷都會被睡眠驅散,我也得以從貫穿全身的溫暖中蘇醒過來。我摸著發燙的臉頰,再一次聽見了音樂。如果迷離朦朧的注意力能夠集中起來、喘過這口氣,我就能接著看書作樂,挺不過來也無妨,大不了就再睡一覺,一直睡到黃昏或傍晚。當這股子倦意被徹底打破,我也就獲得了一天之中最為飽滿的精神,低落的心境往往也因此被墊上了一層實在的愉悅。若是遇上明朗的晴天,我甚至會將木凳搬至陽臺,抱起吉他——就像鐵匠在烈火中煆燒名器一樣——就著陽光將樂曲中不熟練的段落打磨完善。我一邊彈琴,一邊看過了幾十上百次截然不同的落日。雖然太陽在天空中移動的軌跡總是不變,但在季節、空氣、雲彩等種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每一個黃昏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比擬的。和初秋的落日同時出現的,往往是高掛的星星,它們仿佛遮擋住高空的蔚藍色幕布被燦爛的金光刺穿後留下的小孔,從中流出一抹抹淡雅的魚肚白,這近乎於透明的顏色攀附著光線,也融入了光線,最終和落日陽光一起流淌並覆蓋了屋頂、樹梢與山腰,使那鮮明的亮麗變得柔和而溫馴;深秋,為了和塗抹在縉雲山面上的繽紛色彩相對應,天空常常被染成大片的金色或粉色,濃稠的色澤充分吸收著冷冽的空氣,雲朵的流動也似乎變得緩慢起來;冬天,積雲常常滿布天空,天色黑得很早,一不注意,山脈的輪廓上就只剩下如呼吸般燃燒、閃爍著的煙棕色。從陽臺上看不見縉雲山的山腳,因為視野的最前方有一片尚未開發的濕地,其中的杉樹和複羽葉欒樹如同時間的試紙,時刻提醒著像我一樣的觀賞者季節在更替。沿著西南方向望去,有一段極短的鐵路伏臥在縉雲山脈的盡頭處,輕軌列車總是無聲無息、果斷而迅速地駛入空曠而寂寥的黑夜裏去。
就這樣,我很快迎來了第一學期的期末。二一年一月的某個下午,我答應蘇宇馳和郎飛,在一門無足輕重的專業課上為四二五寢室完成最後一次簽到。我做著好好聽完最後一堂課的打算,卻只堅持了不到一個小時。我輕裝上陣,什麼都沒有帶到課堂上來,所以也懶得裝模作樣地給自己找尋任何藉口,乾脆當著老師的面從教室後門離開了。
室外是一個陰沉昏暗的冬日,我來上課的途中,就已經能夠感受到幾顆冰冷凍人的雨珠從空中砸落下來,而現在,教學樓前的整條柏油路都被雨水染成了黑色。我撐起傘,走至最近的校車停靠站,正有一輛暗綠色的校車拉下遮雨簾、打亮了車燈從遠處駛來。錚亮的燈光下,雨水看起來密密匝匝,我有些走了神,看起來或許像是猶豫了片刻,總之我沒有上車,而是徑直往學校的三號門走。
我在校門口折返,把入學當天和秦懷一起走過的路又從頭到尾走了一遍。我穿越中心圖書館和崇德湖,繞過心理學部回到梅園,沿路很難看到其他的行人。之後我步履不停,繼續往橘園去,接著爬上長坡,來到通往實驗室的最後一個十字路口,在此處右轉,便能看見北區圖書館和北區醫院的一角,朝著與這兩幢建築相反的方向,我走過了第一運動場,最終抵達了李園。
我第一次經過李園,是在入學後的第二天。當時,為感謝秦懷對我的照顧和幫助,同時也是為履行自己的承諾,我邀請她共進晚餐。
我們避開了放學時的高峰期,出發得很早,而在北碚城裏吃過晚飯以後,天都還沒有完全黑下去,並且,城中心距學校不算遠,乘地鐵的話不過一站的車程,所以我們都認為步行返回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那天的天氣本就不好,哪里都灰濛濛的一片,陽光更是被遮蓋得死死的,遠方的山麓上黑雲麇集,四周的樹叢中鼓著風,好似有暗潮在湧動。濕潤的空氣揉碎了泥土和落葉的氣息,一經吸入便迅速沉至肺的底部,壓得人胸口發悶。我們走到半路,細雨開始飄落,我撐起秦懷遞給我的傘,與她肩並著肩徐徐而行。她的黑傘很小一把,想要不讓她淋著雨,我只能犧牲一整側的肩頭和褲腿。
“雨一落,天色就徹底黑下來了。”秦懷揚起眉毛,目光越過傘簷,說道。
“秋天到了。”我說。
“會冷上幾天,後面還有秋老虎,正是最容易感冒的時候。”
“我不喜歡重慶的天氣。”
“因為潮濕?”
“沒錯。四川也潮濕,但盆地的濕和山上的濕又不一樣。”
“我剛來的時候也不適應,習慣就好了。”
“希望如此。”
“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成都去了,特別想念。”
“是嗎?”
“尤其想到大學裏去看一眼。”
“很麻煩。”我說,“跨省還算容易,學校可是很難進去的。”
“哪怕是校友也不行麼?”
“沒人敢擔這份風險,尤其是在感冒多發的季節裏。”
“看來應該趕早,比如夏天,你們畢業的時候。”
“早些時候也不行。今年沒有畢業季,大夥都排著隊進學校,在安保員的緊盯之下收拾行李,時間一到就必須走人。”
“這倒也是。上半年管得更嚴,所有人都居家,聽網路課程、做線上實驗,我們甚至連工作實習都不需要去做。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好像一切都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快要忘記了。”
“遺忘是很容易的。”
“容易嗎?但有的東西就記得十分清楚。”
“像是?”
“像是你剛剛加入社團,我教你彈吉他時的樣子。你現在正練習什麼曲子呢?”
“說不上來,雜七雜八的什麼都練。”
“能駕馭馬丁的話,技術已經很優秀了吧。奇怪的是,我明明不感到忙,卻就是找不出時間來彈琴。或許是怠惰了。”
“怠惰也是很容易的。”我說,“我也怠惰,所以沒什麼長進。”
我們淺淺地聊了聊兩年來各自的生活,回到學校後,我們還是從三號門進入,很快就走完了通往李園的最後一段路。我把秦懷送至宿舍樓的門口,再打著她的傘,繞著天鵝湖的湖邊離開。
這是位於李園中心的一片種滿了荷花的小型湖泊群,每一泓湖水之間都有一條小道或一座小橋作為間隔。湖水上,可以觀賞到秋天的遺跡。如今已經蔓延至天空、寒風以及雨水中的秋,最初正是在這些荷葉上蘇醒、成長並開始擴散的。蓮蓬率先抵禦不住秋的攻勢,慘痛地敗下陣來,重壓之下,嚴重枯萎的藕莖乾脆硬生生地折斷,黑如煉炭的蓮蓬頭也就隨之垂落。荷葉的泛黃也從莖部開始,沿著葉脈傳遞至葉片的邊緣。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又看見了米市籬笆後的芭蕉葉上的傷痕,在看不見的烈火的炙烤下,葉片由外向內蜷曲起來,表面處處都是燙傷。冰冷而晶瑩的雨水撫不平這些潰爛似的傷口,等到下一個明媚的晴天,燦爛的陽光就能摧毀一切脆弱的抵抗,穿刺會帶來劇烈的疼痛與真正的乾枯,一觸即碎的命運被微風吹至一旁,靜侯著終結時刻的到來……
那天被我拿走的秦懷的傘,直到學期臨近結束也沒能歸還。當我又一次走到天鵝湖邊時,冬雨正肆無忌憚地擊打湖面,湖中只剩下死透了的苦荷。它們如同壞了骨架、破了布面的雨傘,東歪西倒地插在七零八落的碎玻璃當中。
冬風呼呼地刮起來,我的褲腳和襪子已經濕透了,汗水浸潤內衣後產生的寒冷砭人肌骨。回到宿舍後,我無暇顧及其他,只想抱住我的木琴,像潛水一樣下潛到音符的迴響中去。可是,當我轉動吉他旋鈕時,琴聲戛然而止,而我的心中仿佛也有一根細弦隨著琴弦一起斷裂開了。昏暗無人的房間裏,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等我哭幹了眼淚,想要出門收回那把黑傘的時候,它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打開燈,喝光了酒瓶中剩下的威士卡,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據蘇宇馳講,他一進入房間就看見了倒在地上的空瓶,於是他叫醒了我一次,以確認我只是因醉酒而昏睡。但我完全不記得有這回事了。醒來後,我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思考不了,直到又一次夜幕降臨,我才徹底戰勝宿醉,迎來了漫長的失眠。我閉著眼,聽見綿綿不絕的冬雨聲終於停止,感到對面床鋪上的床頭燈忽然熄滅,不一會兒,有人踩著木梯下了床,去往陽臺的時候讓一陣冷風灌進了屋,廁所裏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接著又是猛烈水流的咆哮,又是一陣冷風,門關上了。驀地,我睜開眼,以為自己睡了過去,點亮手機以後,刺眼的光芒中,我看到時間只走了十分鐘。或許是住在隔壁的人拿錯了傘,我想,但也有可能是宿管員在打掃過道時嫌它礙事,從而給它挪了地方。找回來的概率有嗎?不是沒有,但終歸是很小,不比我戒酒的概率更大,不過,如果可以讓我找回那把傘,我就有信心把酒精戒掉。可惜世上沒這種交易可做。就算有的話,我很可能會改主意,不會把交易的機會用在這樣的小事上。所以終究還是沒有的好,這樣對所有人、所有事而言才夠公平。我敢打賭,我的父親一定早就這樣想了,他可以用這樣的交易換來很多東西,自己不會有任何損失。可是,我的母親也會做同樣的選擇不是嗎?這樣一來的話,我父親換來的所有東西一定會成為一場空。不,這樣的交易絕不能存在,否則世界會變得一團糟。人的欲求是無止境的,只要把吃過的虧補上一次,我們就會想要再進一步,並且再也不會想要吸取教訓了。補救的方法不是沒有,那就是買一把新傘還給秦懷。但我不想見她,不,不僅如此,我還發了誓,說我再也不會見她。這誓不是向其他人發的,是只對自己說的。只有自己對自己發的誓才最有效,因為只有對不起自己的負擔才是最重的。就算在無神論的世界裏,人也要有負擔才行,沒有負擔的話,我大可以迎合當今的風氣,隨便找個女人上床,甚至是想盡辦法和秦懷上床,哪怕是她已經訂了婚、有一個各方面都比我更加優秀的未婚夫。可我對秦懷的想像從來都止步於此,她的身影也絕不會出現在更深層次的性幻想之中。我沒辦法想著她去自慰,只能對著素不相識的女人自慰。因為自慰是放縱的,我沒有辦法在鮮活的靈魂面前無底線地放縱。女人的照片,女人的影像,女人在我眼中留下的片刻的印象,都是沒有生命的物質的剪影,是無法被注入靈魂的更低維度的純粹形象,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或許有著十足危險的戀物癖,換言之,我拒絕了對著事物的本體放縱自我,轉而沖著其陰影而去,這是對光明的明確拒絕,亦是對黑暗的擁抱。既然如此,我難道不是不必期盼黎明的到來嗎?可我依然等待著,在冬季的漫漫長夜中苦苦等待那高傲冷峻的微明從事物的底色上浮現出來。耳朵一側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另一頭還有人在磨牙,我不得不拿出耳塞來戴上。上升、下潛、屏氣、呼吸,鼓膜在以心跳的節奏震顫,再次閉上眼,仿佛進入一間密室。那是不是心房?我得安撫它,使這包裹住我的巨大物體平靜下來。流汗了。額頭上、手心、腋下,都滲出汗液來。但被窩外面很冷。鼻尖凍得最厲害,冷得幾乎快要失去知覺,但它也在跳動,跟著心臟和耳朵鼓膜一起。睜開眼,眩暈即刻襲來,天花板上的黑暗像漩渦一樣流動著,又像撐開的黑傘一樣轉動著。稍等一下,我好像明白了我要做什麼。黑傘當然會出現、會張開、會旋轉、會回收、會折疊、也會丟失,就這麼回事罷了。所謂經歷無非就這麼回事,所謂故事也無非就這麼回事。其實,我早就明白我要做什麼,只是不知從何下手。現在不一樣,一切都明瞭起來。天就要亮了,一切都明瞭起來。等天一亮,我就動手,一刻也不能等待。我早就該行動了,不行動怎麼能知道結果呢,它依然充滿了未知,但已不值得我去害怕。寫作。我必須寫作,因為這是我註定要做的事。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