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畸變產生的銅鏡-司馬衷

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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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蛙私蛙

太康二年的夏夜,上林苑的荷池浮著一層油膩的月光。

你蹲在腐草間,玄色太子常服的下襬浸在淤泥裡,像條被沖上岸的幼龍。

你指尖懸在一隻鼓腮青蛙的背脊上方,突然回頭,瞳仁映著隨侍額角的冷汗:

「牠叫得這樣急」

「是官家的蛙?還是私家的蛙?」

池水剎那死寂。

侍從面面相覷,只有某位機靈小官俯身作答

「殿下聖明!」隨侍伏地高呼,「在官地鳴者為官蛙,在私地鳴者為私蛙!」

你卻蹙眉戳向蛙眼,驚得那生物噗通入水。

漣漪盪碎池面時,你咯咯笑起來:「既是官蛙,那當食官祿,賞他百錢。」

荷池畔,司馬衷追著青蛙踩進深水。

繡金履沉入黑泥那刻,賈南風從太湖石後閃出,丹蔻指甲掐進江統臂肉:「聽見沒?那蠢物連蛤蟆公私都分不清!」她甩出一卷空白詔帛:「重寫!把『體察民情』改成『明辨忠奸』」「陛下要的哪裡是仁君?」她冷笑撕碎一片荷葉,「分明是能認得清誰在偷笑的傀儡!」

青蛙躍上殘荷的瞬間,司馬衷突然安靜。

他凝視葉片上顫動的喉囊,彷彿聽見某個雪夜,兄長司馬軌在病榻上最後的喘息。那氣息也曾這樣鼓動,然後永遠靜默在「嫡長」的黃金牢籠裡。

何不食肉糜

那年關中逢蝗災,米貴如銀。

御前奏報說百姓有人賣兒,有人易子,有人餓死在宣陽坊外,屍體被狗拖進巷裡啃。你瞪著玉案,兩指夾著象牙匙背,歪頭問左右:

「那……怎麼不吃肉粥呢?」

空氣像被扯開一層絲。

侍從們跪下的聲音像鼓皮拍水,無人敢答,只剩窗外一隻喜鵲,嘎嘎亂叫。

你望著牠喉囊上下跳動,回憶起荷池裡的官蛙私蛙,不禁自笑:「莫非民間無肉?」

三天後,你批下那道詔令:「骨肉相賣者不禁。」

群臣不語,但你記得那是漢高祖時的舊例。你想給他們留活路。人若真能吃了孩子撐過這個冬,來年或許還有種子可播。你不說破,只把朱筆攤在膝上,悄悄問自己:「這樣,也算一種仁嗎?」

那天晚膳你沒動幾口,賈南風卻吃得興高采烈,還邊笑邊說:「陛下這句話,記下來!日後說書先生要是少了這一段,可就太可惜了。」

你不懂她的語氣為何發亮。只覺得桌上的肉糜,比往日鹹得多。像是有人,把人話切細了,熬成湯底,硬灌進你胃裡。

後來你才知道,「肉糜」那三字比詔書更快傳遍天下。

你本想給的是替代糧食的建議,傳出去,卻成了笑柄。人們說你是昏君,是傀儡,是連民間餓死人都不知的笨蛋。你也不辯。因為你知道,天下亂成這樣,誰都活得像謊言,只有災民的死才是真的。

可數年後,當你目睹人市上插草標的孩童,才明白自己朱筆批下的不是活路,而是將人間煉獄烙成律法。

嵇侍中血

登基十年,你學會怎麼當一個安靜的皇帝。

賈南風笑的時候,你也笑。她皺眉時,你把筆放下。

她說太后在背後說你傻,你就點頭,任她把人毒了。

她說太子不孝,你也點頭,看著兒子跪在丹陛下,哭到聲音都啞。

那夜東宮火光沖天,你握著廢太子的詔書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蛙鳴般的咯咯聲。銅鏡昏黃,你提筆的手正把親生骨肉推入詔帛燃起的烈焰中

你不知道哭聲能換來什麼,但你知道,不說話就能保命。

三十歲那年,你被叔祖司馬倫拉下龍椅。

他替你換了身太上皇的衣裳,把你關進金墉城, 笑說這是給你養老用的。你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只記得門「咿呀」一聲關上, 天子就成了天上的玩偶。

金墉城的銅鏡蒙著厚厚的灰。你每日對鏡練習點頭,頸骨僵成提線木偶的軸。某夜洗臉時,水盆倒映出賈南風的眉眼,你驚得打翻銅盆!

漣漪盪開,才見那丹蔻指甲早已從鏡中伸出,如血藤纏上你的指節,在掌心刻下「詔」字烙印。從此你學會:所謂聖旨,不過是傀儡替提線人簽下的賣身契。

你像破布一樣被八王輪流拖走:司馬穎、司馬顒、司馬越…… 每個人嘴裡都喊著「奉天承運」, 只有你知道,他們誰也沒看過天。

你每日提筆,簽下的不是法度,而是別人掌中的話。

諸王像個餵你吃話的銅嘴,誰餵什麼,你就吐什麼出來。

蕩陰之役那日,你的臉被箭射中三次,血糊著眼睛,

你只能靠聽聲音,分辨哪一邊是活人,哪一邊是死人。 嵇紹抱著你往外衝,敵箭像雨一樣落下。

他替你擋了一箭,沒再起來。

你趴在他身上喊他名字,血濡了你一身。 有人想給你換衣服,你搖頭:「別洗,朕記得他。」

你從沒記住過什麼人,那天,是例外。

再後來,你被張方押去長安。宮裡寶物被搬得精光,

你坐在空殿裡啃粗米餅,覺得自己像池塘那隻叫得急的蛙。 你不確定這地是不是官地,也不確定你是不是還有名字。

只有餓是真實的。還有你身上那件沒洗的血衣。

枯荷

長安的宮殿空得能聽見老鼠磨牙。

你裹著嵇紹那件早已板結發硬的血衣,蜷在冰冷的御榻上。

張方搶走了最後一條錦被,只留下滿殿穿堂而過的風,像無數冤魂在你耳邊低語。粗礪的米餅劃得喉嚨生疼,你費力地吞嚥,想起洛陽宮裏的肉糜,原來那滋味,真的比餓死更鹹澀。

後來,像塊破舊的抹布,你又被東海王司馬越從長安「請」回了洛陽。龍椅換了新漆,金鑾殿上跪拜的面孔又陌生了幾分。

他們叫你「太上皇」,聲音恭敬得像在念悼詞。你只是點頭,像過去十年一樣。賈南風的血早已乾透,兄長的喘息、兒子的哭聲、嵇紹倒下的身影……都在你空蕩蕩的軀殼裏攪動,最終都歸於一片沉寂的泥沼。你知道,這具名為「皇帝」的軀殼,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搬進了另一個更華麗的棺槨。

光熙元年,一個尋常的冬夜。內侍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麥餅,說是東海王的孝敬。你看著碗裏升騰的白氣,恍惚又見上林苑荷池上那層油膩的月光,聽見那急切的蛙鳴,你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這一次,沒人再問。你抓起餅,大口吞嚥,溫熱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腥氣滑入喉中。

劇痛撕裂臟腑時,你竟感到一絲奇異的清明。視線模糊,彷彿看到自己的一生。荒唐糊塗被推上東宮之位,成了權力棋盤上最顯眼也最無用的卒子;那分不清蛙鳴公私的太子,成了滿朝心照不宣的笑柄;那問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成了史書裏昏聵的符號;那身染忠臣之血的傀儡,成了亂世飄搖中一抹刺目的猩紅……所有的荒誕、殘忍、利用、背叛,都將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鍛造成一面扭曲的銅鏡。

一面被政治的巨力狠狠拗折、卻也因此無比誠實地映照出一切的銅鏡。

鏡中是司馬氏皇冠下流淌的膿瘡,是八王刀鋒上交織的寒光,是賈后丹蔻指甲掐出的權欲深痕,是嵇紹溫熱的忠血凝成的冰冷詰問,是災民枯槁的手伸向「骨肉相賣者不禁」的詔帛,是整個王朝在貪婪與瘋狂中,無可挽回地墜向深淵的猙獰倒影!鏡面碎裂的尖嘯,淹沒在你喉間湧出的、那口滾燙的黑血裏。

荷池靜了。蛙聲永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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