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與油脂之間 (2)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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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

光從城市的邊緣滲進來,剛好落在那面巨大的化妝鏡上。

無需再被誰觀看的空間反而逼她走向自我凝視。她卸下耳環、戒指、手環,每一樣物件都沒有發出聲音,像是長在她身上一樣自然地脫離。她的臉沒有濃妝,也沒有什麼需要刻意卸除的偽裝,只是例行性的沾了點卸妝水,指腹從眉心滑到下頷時,右眼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裡頭藏著早就埋好的一顆針,只等著這個時間點刺出來,完美的生活不是無堅不摧,那是從內心透出來的一種反抗,徵兆,是身體對於不一致而發出的反問,而她竟然連這麼小的刺痛都能有點感激,因為它真實,她聯想到那碗飯突然吃不下去的瞬間,像是那句話說出口之後,房間裡的空氣都變得濃重起來。

那不是新痛,她早該處理那個痛,但一直拖著,因為沒有時間,或說,幸福美滿的她好性不太能有疼痛這個選項的權利。她的生活裡疼痛從來不被允許,它不構成阻礙,不是請假的理由,更不該成為情緒的基礎。於是她看著鏡中的那隻眼睛,紅了、濕潤,卻還努力對稱著另一邊沒有問題的那隻,這種努力,對,努力,這兩個字讓多少仰望她的人物眼,讓她突然感到一種輕微的悲哀,為了她竟然還記得要維持某種對稱,不應該喊疼。

卸妝本來是一個放鬆的動作,是將日間的表演收起、回到無需角色的狀態,但對她來說,這動作本身也早成為固定的流程,她已無法在卸妝後與自己重新連結,那張素顏的臉不是自由,而是一種中止,是在下一場演出開始前的停電。她想著,如果現在有誰走進來,看到她半邊臉還帶著卸妝棉擦過的濕痕,會不會以為她剛哭過?但她沒有哭,她甚至很久沒有哭了,情緒在她體內像是被攪拌機混合過的湯底,再也分不出憤怒、委屈、疲憊和單純的身體消耗。


男人說:「還要再去日本啊。」只是像隨口說的天氣一樣,她聽出那句話裡的自己,把她腦海裡未曾說出的下一步直接朗讀出來。那也是她想問的,原本要張開口回答,只感受到酸菜魚雪花牛的油脂還停在口腔的某個角落怎麼漱都漱不掉,時間本來就不會因此而變得清晰,她不懂的是,在另一個國家豬背脂可以成為拉麵的信仰,和牛的油花被稱為藝術,可在這裡一切濃重都必須解釋,必須收斂。

她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像是在對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決定表示理解。

一層滑不去的膜,粘附在齒間與舌根的交界,甜與辣之間的餘味像某種不願退場的觀眾,留在體內,等待下一場表演。過去也曾感覺這種味道的殘忍,這種來自於熱量與調味共同施加的慾望壓力,在口腔停留的時間甚至比記憶還長。她明白,在另一個國家,優秀的油脂成為奢華的象徵比如用來漱口的橄欖油、或是折騰人美容美味的草莓油,這些被尊崇的油在那裡被合理化、被文化神聖化,甚至可以當成美味的象徵。但在這裡,在她眼前這鍋被加碼到極致的酸菜魚裡,那些油只是堆疊,一種再也不需要理由的過多,她無法從中嚐出任何層次,只剩下一種鈍感。

豐美的她的生活已經讓她無法辨認什麼是真正的好?她曾經為了某場餐桌上的對話研究過某些高端食材的出產地,記住某幾支年份與酒莊名字,只為在特定時候接上話題不至於失禮。那些知識後來都變成無需再動用的背景,像書架上厚重的裝飾書,一年不翻也不會有灰塵,因為環境本身太乾淨,不容許堆積。這種乾淨並非清新,而是一種排除一切變數的潔淨,連好奇都變成過期品。

每個月都出發再返回,她其實沒有特別想再去日本,也不是因為那裡有什麼她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那是她能想像的、最近的一個離開選項,又安全,她能夠扮演著一個帶著孩子冒險的偉大角色。同時在那裡,她可以像個過客,吃重鹹的湯、看過飽和色調的櫥窗、走進寧靜無語的電車車廂,不需要對任何事負責,只需要安靜、正確地存在。那樣的生活對她來說不是自由,是休息,是暫停思考的方式,像把日常從肉身抽離,只留下行動的表皮。

她依舊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像是在對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決定表示理解。

彎腰,輕輕的從背後環繞問話的男人,她站著,右眼還隱隱發著痛,那個什麼東西卡在眼皮與視線之間,但她不想處理它,身體本能地拖延著任何需要負責的動作,她站在那面鏡子前,看見自己輪廓還清楚,卻覺得那不是她,或者不是此刻的她,是某一個版本停留在別的場景裡的她,與現在這個站著不知為何而站的自己交錯著,甚至連那煙的味道,都不是她原本會選的,但她照抽,因為那是前任留下的選擇,她既然被交接了這份清單,也不介意順手照做,無意間的持續著樣品屋裡的美好生活。

鏡中的她難以辨認年紀,那臉甚至還帶著某種不可侵犯的清晰輪廓,那是長年維持同樣生活節奏後自然生成的線條,不柔軟,但也不尖銳。她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張臉沒有特別感覺,不是喜歡,也不是討厭,而是一種長期共處後的中性關係,像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個人,早已不再評估彼此的存在價值,只是習慣於對方出現在那裡。


她不能正確理解命名理由。

事後清晨。

那時急匆匆出門,拿錯了最少用的味道,用力掩蓋沒能好好清潔的昨夜身體,像是逃亡一樣滾回自己的生活,她拒絕過相當多的邀請函,那是各種樣態平行宇宙的日常,總是相當輕鬆自在的揮開那些門票,除了這次。她對於此次有強烈的感覺,猛噴,大力噴,對著衣服,對著身體和空氣,想要蓋去的味道終究是她的產物啊!從腋下湊出來的尷尬,比起剛做愛完內褲上的味道,即使是過了12小時都沒有那麼尷尬,她不想要有來過的痕跡。

73%,可以拿來消毒。

對美好生活消毒,還是對厭惡的樣子呢?對空氣擺擺手,趁著男人醒來前,逃走。

妳這個小色鬼。

她十分想念這個讓她墮入地獄的男人,從此之後她有了名字。


她曾經在更早的生活裡有過自己明確偏好的味道、物件、品牌,但現在這些偏好開始變得可有可無,像是一張失去功能的卡片還留在錢包裡,雖然知道它已經過期,但又不想主動處理掉它,因為那是一種證明,不是證明身份,而是證明曾經有選擇的能力。

她沒有想過要離開這些東西,只是內心浮現一個念頭:如果她真的有一天從這一切抽離,那個接手的人會不會也像她一樣,逐項對照著生活,試著用自己的方式適應那些原本不屬於她的選項?她並不厭惡自己現在的位置,只是太清楚,自己其實並不在某個穩固的情境裡,而是暫時地站在這裡,等什麼出現,等一個能夠接替她,甚至能夠比她做得更自然、更有效率、更得體的人出現。這樣的等待沒有期限,只是被靜置著,就像她自己一樣。

那是在夜深以後,一個不需要再對誰表演的時間點,她坐在窗邊,煙盒不是她買的,是之前就留在那裡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在這樣一個窗邊放下一整盒煙,但她沒有懷疑,也沒有多想,只是撕開封口,把其中一根夾進嘴裡,那是爆珠口味,她在咬破那顆珠子的時候才驚覺味道甜得不像煙,像一種不屬於這場景的玩笑,卻又那麼自然地延續了下去,像她整個人一樣,不再去分辨哪些是她選擇的,哪些是她承接的。那甜味像某種提醒,生活裡也有意外,但她並沒有因此比較接近自己。

窗外有幾盞燈還亮著,不知是哪戶人家還沒睡,她從沒關心過這個社區的其他住戶,她來的時候太突然,像被安排好的某個角色臨時登場,沒有前情提要也沒有劇本,只能用本能去回應那些應該怎麼坐、怎麼笑、怎麼說晚安的習慣,煙霧在她的臉側繞了一圈又一圈,那不是一種遮掩,而是唯一還能讓她確認自己還在進行呼吸的方式。

她並沒有想成為誰,也從沒承諾會做得比誰更好,但她知道,那些被留下的物件、被承接下來的角色,有時候並不是你選了什麼,而是當其他人選擇離開後,你還站在原地,自然而然被推向那個位置,像等公車時別人突然決定走路,而你一動不動,就變成候選者,甚至是唯一的繼任。


她想到,所有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沒有缺口,沒有等待,也沒有更多需要努力的地方,這樣的完整讓人討厭,一種沒有餘地的滿足,讓她覺得連失望都被安排得太穩妥。她期待的是一場撞擊,來自一個能與她競爭的存在,能毫不費力地接下她的生活,用一種她想不到的方式活出這些日子該有的模樣。

第一次想到這件事時,她甚至覺得有些荒謬,如同沒有好好銜接的編劇,把情節走向任何理所當然的衍生物。

她回到家,那煙盒還在窗邊,一直在那裡,沒有誰特別留意,也沒有誰主動處理掉它,她拆開塑膠封口,抽出其中一根,沒有習慣的姿勢,也不尋求熟練的節奏,咬破爆珠那瞬間,甜味竄出來,是與整個空間不搭的調子,卻又順勢流入她的動作裡,像是繼續某個沒有正式開始的場景。煙不是為了緩解什麼,而是讓手指有點事做,讓她能確認還有某種溫度在皮膚之外運行著。

窗外的燈總是那樣,哪一戶亮著、哪一戶熄了,從來沒記過,也沒興趣知道,那些光只是構成背景的道具,不屬於她生活的範疇。她從來不急於了解一個地方,她所在的位置總被安排得妥當,沒有必要摸索動線,習慣也是從別人留下來的痕跡裡拾起的。她不需要適應,她只是持續坐在那裡就完成。


念頭其實並沒有離開,只是被安置在體內某個不容易察覺的地方。

煙霧在她臉旁繞過幾層,她沒去吹散它,也沒有刻意拉長那瞬間的停留,那些煙像是讓她的五官重新被描摹了一次,沒有新的內容,只是舊的輪廓被反覆確認。她想著,這樣的日子其實並不錯,每樣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願望已經全數兌現,那些清單、期望、角色安排,她都照單全收,也完成得體面無虞,但某種意義也就到此為止了,沒有再延伸的餘地,沒有新的坑洞可以跌進去。

她的生活一樣,沒有新增,只剩確認。

那句話第一次出現時只是想法,第二次出現時已經成了空氣,像她無法迴避的背景溫度。她想到,所有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沒有缺口,沒有等待,也沒有更多需要努力的地方,這樣的完整讓人討厭,一種沒有餘地的滿足,讓她覺得連失望都被安排得太穩妥。她期待的不是逃離,而是一場撞擊,來自一個能與她競爭的存在,不一定是敵人,也不一定是戀人,只是另一個更好的版本,能毫不費力地接下她的生活,用一種她想不到的方式活出這些日子該有的模樣。

願望之所以能被劃掉,是因為她早已走到了某個尾端,不再需要為它延伸什麼,也不再對它擁有什麼想像的餘裕。

如果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她願意讓出這一切,不是因為她不夠好,而是因為她已經走到某個尾端,開始失去繼續演下去的慾望。她不再介意被誰取代,也不在乎那個人會不會做得更漂亮、更聰明、更體面,她只是單純地希望,若有那麼一個人出現,那就是她的出口。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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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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