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生命哲學──紀念一個世紀的《野草》
魯迅為了投入革命潮流,把自己的文章變成「投槍與匕首」,他於1924至1925年寫的散文詩,雖則反省的姿態時間並不太長,但卻提供了窺探他生命哲學的意蘊。而且,從《野草》開始,明白魯迅孤獨走的一條人生路,與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的人文環境充滿戾氣息息相關,或體會他對實有與虛無、失望與絕望存在的同時,在與黑暗的搏擊中,魯迅的許多激憤情緒和象徵性語言,即能理解他生命哲學的深刻內涵。
廚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徵》裡說:「把生命的力量看作人生活之根本的生命哲學。」這和魯迅以過客明知前方是墳,還是要往前走這麼一個象徵性的舉動,視為他生活的基礎,並在這基礎上,發揮前所未有的生命之所有力量集於一身的個體。錢理群在《與魯迅相遇》中談有關〈過客〉的論述, 並說這一篇可以說是魯迅自己的生命哲學的一個歸結。
魯迅生命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是「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原是匈牙利的愛國主義詩人裴多菲在1847年7月17日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說的話,詩人寫道:「我內心充滿了絕望,……但是,我的朋友,絕望是那樣地騙人,正如同希望一樣。」從裴多菲的信中沒有涉及『虛妄』一詞。
而『虛妄』一詞卻是魯迅《野草‧希望》一文的靈魂,它體現魯迅生命哲學的最高範疇。在《吶喊》中,魯迅表示要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借著微弱的聲音,一個過客明知前方無路,卻偏要走。身患重病,又面臨異常絕望的時代現狀。處在「黑暗與虛無」,尋找從而發出「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
大江健三郎少年至青年時期,曾深受魯迅思想的影響。他覺得個人在十幾歲到三十五歲這段時期曾對「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中的「恐怖的悲聲」無法理解。之後,患有智力障礙的兒子出生。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時,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體驗在絕望中尋找着希望並發出了「恐怖的悲聲」。
大江接受了魯迅清晰傳達的「決不絕望!」而且,也決不用簡單的、廉價的希望去蒙蔽自己或他人的眼睛。因為那才是虛妄。而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的「虛妄」感本身並非一無所有,而恰是含有三個層面的意義:
一是「實有」。這「實有」的存在便是對「虛無」的否定。它指的是魯迅對自己過去的「黑暗」的埋葬,對未來那種虛幻浪漫想法的否定,而確證了「我」的存在。正如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因為驚異於青年之消沉,作《希望》。」文章說,自己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但現在非常寂寞,因而感嘆道:「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麼?」不過,他仍然希望尋求「身外的青春」,即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繼續同「暗夜」搏鬥,並由此體會出,希望固然渺茫,但絕望也是「虛妄」。而「虛妄」中必有「韌性」,也就是「鍥而不捨」。
因此,「虛妄」從某個意義上說,代表着自我存在的清醒認識。正是這種清醒,促使先覺者在面對自己的悲劇性存在時,可以用生命去抗擊「絕望」。或許,魯迅深感自己的絕望吶喊終將消聲於中國後帝國時代的精神極地。因此,魯迅可以做到的是:
「我自己,是什麼也不可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認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華蓋集‧北京通信》
二是「荒謬」。這「荒謬」概念之所以是一個富有生命能量的概念,首先就在於它有一種荒謬性的張力。它高於希望,也高於絕望。既然「希望」與「絕望」均具有不真實性、不確定性和荒謬性,那麼,沒有什麼理由或意義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反復質疑。
當時中國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喪命,以他指導青年為例,他認為戰士伏在壕中,有時吸煙,也唱歌,打紙牌,喝酒,也在壕內開美術展覽會,但有時忽向敵人開他幾槍。「有不平而不悲觀,常抗戰而亦自衛,荆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魯迅主張「塹壕戰」是必要的,多留下幾個戰士,以得更多的戰績。既然痛苦地、艱難地尋找戰後會有「希望」存在的論證,那就要透過荒謬的態度,作絕望的抗戰,而過程不要企圖說服自己相信「希望」會有存在的可能性。正是依靠着這「荒謬」層面的意義,魯迅才完成了自我的超越。
三是『不可確定』。這是指經驗層面上的不可把握性,因而是對實在存有者的有限性和確定的否定,並指向了無限性和不確定性。而正是這「無限性」和「不確定性」,才孕育着,潛藏着無限的不可規範的創造潛力和不可預測的可能性。它將在某一契機的觸發下而啟動,從而在一個新的時間、空間裡開辟出未來的道路。這也許是魯迅所感悟到的「實有」、「存在」的更深意義,也即魯迅的「虛妄」概念的精髓和哲學內涵。
魯迅的生命哲學堅持到最後,可以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現代人並不如他的毅力和戰士的姿態,或也沒有像他那樣擁有龐大勇氣與魄力般的生命力量。新世代的我們不必要在行為上像村上春樹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描述農夫才會有「西伯利亞歇斯底里」的病那樣,表面上看有「虛妄」的不確定性,剎那觸發沒有任何理由的做某件事:
「有位西伯利亞的農夫,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突然有一天,農夫腦子裡有個東西斷掉了。農夫看著快要落到西邊的太陽,他應該要整裝回家,但他把鋤頭丟在地上,朝著落日的方向走過去,他想要看看太陽的西邊究竟有什麼東西,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這裡的描述,有點像魯迅在〈過客〉中的「過客」的遭遇。只不過,「過客」腦子並沒有東西斷掉,他和農夫一樣,就是「向前走」。他聽見另外一種聲音在呼喚,前面固然有不可預測的後果,「走」是不管懷疑與否,顯然也不能迴避。反之,我們應該在道德上恪守「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做任何事都要符合道義上的中庸,量力而為。
我們的精神可以和魯迅一樣,當需要探索真理時,或義無反顧朝向正確方向勇往直前,為個人認為是正當的義務前進。「有所為,有所不為」,才能活出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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