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安南:丛林中的莎士比亚

王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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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a Bohannan, “Shakespeare in the Bush”。译文仅供学术交流和教学目的使用,请勿用于其他用途。

丛林中的莎士比亚



劳拉·博安南

王立秋 译


译自Laura Bohannan, “Shakespeare in the Bush”, in Natural History 75, no. 7(1966): 28-33.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就在我动身离开牛津,前往西非的蒂夫人(the Tiv)那里之前,我和朋友聊到了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福的戏剧节。一个朋友说,“你们美国人经常读不懂莎士比亚。毕竟他是一个非常‘英国’的诗人,你很容易因为误解‘特殊’而误释‘普遍’”。

我反对说,全世界的人性都差不多;至少,更伟大的悲剧的一般情节和动机在哪里都是明确的,虽然,一些习俗的细节可能需要解释,而翻译的困难又会带来另一些细微的变化。为结束一场我们无法得出结论的争论,我朋友给了我一本《哈姆雷特》,让我到非洲丛林里去研究:他希望,在那里读莎士比亚会让我的心智超越其原始的环境,并可能使我通过长久的思考,获得正确诠释的恩典。

那是我第二次去那个非洲部落进行实地调研,我也以为自己做好了在它的一个偏远地带——一个甚至步行也很难过去的地区——生活的准备。最终,我在一个知识渊博的老人居住的小山丘上安顿下来。他是那里居住的一百四十多人的大家长,这些人要么是他的近亲,要么是后者的妻子和子女。和附近的其他长老一样,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举行那时在该部落更容易去的地区罕见的仪式。我很高兴。因为不久之后,在赶在水淹上来之前进行的收割期,和水退下去后的清地开垦期之间,会有三个月的强制隔离和休憩期。我想,那时,他们会有甚至更多的时间来举行仪式,并向我解释这些仪式。

我完全想错了。大多数仪式需要几家人的长老在场。在水淹上来形成沼泽后,老人很难从一家人所在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家人所在的地方,仪式也就慢慢停止了。在水涨得甚至更高之后,人们就只剩下一个活动。女人用玉米和谷子酿酒。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坐在小山丘上喝酒。

人们天亮就开始喝酒。到上午十点左右,整个住地都在唱歌、跳舞、打鼓。下雨的时候;人们不得不躲进屋里坐着喝酒、唱歌或喝酒、讲故事。无论如何,到正午或更早的时候,我都会要么加入集会,要么回自己屋里看书。“有酒的时候不要讨论严肃问题。来,和我们喝酒。”因为我酒力有限,喝不了当地土酿的浓啤酒,所以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哈姆雷特》上。在第二个月结束前,恩典降临了。我很确定,《哈姆雷特》只可能有一种诠释,并且那种诠释在哪里都是显而易见的。

每个清晨,我都会怀着看能不能在酒会前聊点严肃的东西的希望,到老人待客的小屋——就是用几个桩子围起来的一个地方,桩子撑起一个茅草做的屋顶,屋顶下是一圈低矮的,用于阻挡风雨的土墙——去拜访他。有一天,我低身钻进门,发现这里的大多数男人裹着破旧的衣服,坐在凳子、矮床和斜椅上,围着冒烟的火堆取暖,祛除雨水带来的寒意。屋子中央是三壶啤酒。集会已经开始了。

老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坐下喝酒”。我接过一个装满啤酒的大葫芦瓢,往一个用来喝酒的小葫芦勺里倒了一些酒,然后一饮而尽。然后我又往同一个葫芦勺里给辈分仅次于主人的人倒了一些酒,再把葫芦瓢递给年轻人让他来继续分酒。重要人物不应亲自舀酒。

“这样更好”,老人赞许地看着我说,同时帮我把头发里的茅草拔出来。“你应该多坐下来和我们喝酒。你的仆人告诉我,你不和我们在一块的时候,你就坐在屋子里盯着一张纸看。”

老人熟悉四种“纸”:税单、婚前男方给女方的聘金收条、讼费收据和信。从族长那里给他带信的信使主要把信当作职务的凭证来使用,因为他总是已经知道信里的内容,并且会把它直接说给老人听。写给少数在政府或传教点有亲戚的人的信,则会等到有人去大市场的时候,才打开让那里专门写信和读信的人帮忙看。从我来这里后,就由我来帮他们读。一些人也会私下里带着聘金收条来找我,要求把金额改高一些。我发现道德的论证完全没有用,因为姻亲可以被嘲笑和攻击,并且你很难向不识字的人解释造假的技术风险。我不希望他们认为我傻到连续几天盯着这样的纸看,于是我急忙解释说,我的“纸”说的是我们国家的“旧事”。

“啊”,老人说,“给我们说说”。我拒绝说,我并不会说故事。在他们那里,说故事是一门需要技巧的艺术;他们的标准很高,听众很挑剔,还会出言批评。我没推脱过去。这个早上,他们想边喝酒边听故事。他们威胁说,除非我给他们说一个我的故事,否则再也不给我说故事了。最终,老人许诺,没人会批评我的风格,“因为我们知道你讲我们的语言不容易”。“不过”,一个长老插嘴说,“你得像我们给你说我们的故事时做的那样,对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加以解释”。意识到这是我证明《哈姆雷特》在哪里都可以被理解的机会,我同意了。

老人又给我递过来一些啤酒,帮助我说故事。人们把长长的木制烟斗装满,从火堆敲出煤块放进斗钵;然后满足地吸了一口,坐回去准备听故事。我以适当的风格开始说,“不是昨天,不是昨天,而是很久以前,发生了一件事。一天晚上,三个人在大族长的地盘外守着,突然看到前族长向他们走来。”

“为什么他不再是他们的族长了?”

“他死了”,我解释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在看到他的时候会感到不安和害怕。”

“不可能”,一个长老刚要反驳,就在他把烟斗递给他旁边的人的时候,后者打断了他,“那当然不是死了的族长。那是巫婆搞出来的预兆。继续往下说。”

我稍感震惊,接着说道,“这三个人中有一个知道事情”——“知道事情”是最接近于“学者”的翻译,可不幸的是,它也会让人想到巫婆。第二个长老也因此而得意地看着第一个长老。“于是他对死去的族长说,‘告诉我们,我们得做什么,才能让你在墓中安息’,可死去的族长不回答。他消失了,他们再也看不到他。然后,知道事情的那个人——他的名字是赫瑞修——说,这事得死去族长的儿子,哈姆雷特来管。”

围坐在火边的人们纷纷摇头说,“死去的族长就没有兄弟还活着吗?还是说,这个儿子是族长?”

“不是”,我回答说,“老族长还有个弟弟活着,他死后他弟弟就成了族长。”

老人们嘀咕起来:这样的预兆是给族长和长老的,而不是给年轻人的;背着族长搞的能有什么好事;显然赫瑞修也不是个知道事情的人。

“他知道的”,我坚持说,一面嘘走一只在我啤酒旁边溜达的小鸡。“在我们国家是父死子继。可死去族长的弟弟却成了大族长。他还在葬礼后一个月左右娶了哥哥的遗孀。”

“他做得好”,老人满脸笑容地向其他人宣布,“我就跟你们说,要是我们更了解欧洲人,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真的很像我们。在我们国家”,他向我补充说,“弟弟也会娶哥哥的遗孀,做哥哥子女的父亲。如果你那个娶了你守寡母亲的叔叔是你父亲的亲兄弟,那么他就会成为你真正的父亲。哈姆雷特的父亲和叔叔是一个母亲生的吗?”

我几乎没把他的问题听到心里去;《哈姆雷特》的一个最重要的元素就这样被去掉了,我心绪烦乱,头脑一阵恍惚。我相当不确定地说他们是同一个母亲,可我也说不准——故事里没说。老人严厉地告诉我这些谱系的细节很重要,我回去的时候必须找长老问清楚。说完他朝门外大声呼喊,叫他一个年轻的妻子把他的山羊皮袋子拿过来。

我决心尽可能保住故事的主题,于是深呼一口气又开口说。“哈姆雷特这个做儿子的很悲伤,因为他母亲这么快就又结婚了。她不需要这么做,按我们的风俗,寡妇要在守丧两年后才能再嫁。”

“两年太久了”,拿着老人的破旧山羊皮袋子过来的妻子反驳说。“没丈夫,谁来给你种地呢?”

我回嘴说,“以哈姆雷特的年纪,他自己就可以帮母亲种地。不需要她再去嫁人。”看上去没人信服,我只好作罢。“他母亲和大族长告诉哈姆雷特不要悲伤,因为大族长本人将成为哈姆雷特的父亲。而且,哈姆雷特将是下一任族长:因此他必须留下来,学习怎样当族长。哈姆雷特同意留下了,于是其他所有人都去喝啤酒了。”

在我停下来,困惑于怎样向这一帮子相信克劳迪和葛楚是在以可能的最好方式行动的人转述哈姆雷特那段憎恨的独白的时候,一个年轻人问我,谁娶了死去族长的其他老婆。

“他没有其他老婆”,我告诉他。

“可族长一定得有很多老婆!不然他怎么给所有的客人酿酒、准备食物?”

我坚定地说,在我们国家,甚至族长也只有一个妻子,他们有仆人来给他们干活,他们用税金来给仆人支付报酬。

他们说,族长有很多妻子和儿子不是更好吗,让他们来帮他种地,养活他的人;这样,人人都会喜欢慷慨给予而不索取的族长——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同意最后的评论,至于其他,我像他们在搪塞我的问题时最喜欢做的那样答道:“向来如此,我们便这么做了。”

我决定跳过那段独白。就算克劳迪娶兄长的遗孀做得很对,也还有毒药的主题,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认可手足相残的。于是我又有了希望,接着说,“那天晚上,哈姆雷特和见过他死去父亲的那三个人一起守夜。死去的族长又出现了,虽然其他人都很害怕,哈姆雷特却跟着他死去的父亲走到一边。在周围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哈姆雷特死去的父亲说话了。”

“预兆可不会说话!”老人断然说道。

“哈姆雷特死去的父亲不是预兆。‘看到他’可能算是预兆,但他本身不是。”我说得混乱,听众也听得迷糊。“那是哈姆雷特死去的父亲。那是一种我们称之为‘幽灵’(ghost)的东西。”我不得不使用英文词,因为和附近的很多部落不一样,这些人不相信人的存在的任何一个个体化的部分在人死后还能存活。

“什么是‘幽灵’?是预兆吗?”

“不,‘幽灵’就是死了却还能走路、说话,人们听得到、看得到却摸不到的人。”

他们反对道,“僵尸是摸得到的。”

“不不,不是那种巫婆为了献祭和吃而弄活的尸体。不是别人让哈姆雷特死去的父亲又走起来的。他是自己走的。”

“死人又不会走”,有人反驳说。

我请愿让步,于是换了种说法。

“‘幽灵’是死人的影子。”

可他们又反驳道,“死人可没有影子。”

“在我们国家有”,我不耐烦地说。

听众们马上喧闹起来,纷纷表示不相信。老人压下质疑的声音,真诚又礼节性地——仿佛是在纵容年幼无知又迷信的人的幻想——对我说,“毫无疑问,在你们国家,死人不必变成僵尸也会走路。”他从他的袋子深处掏出一块可乐干果碎片,咬掉一边证明它没有被下毒,然后把剩余部分递给我作为表示和解的礼物。

“不管怎样”,我接着说,“哈姆雷特死去的父亲说,他是被自己的弟弟,也就是后来成为族长的那个毒死的。他想让哈姆雷特为自己复仇。哈姆雷特也打心底里相信了,因为他不喜欢他叔叔。”我又抿了一口啤酒继续说,“在大族长的国家,在这同一大家子人里面——因为他们在的地方很大——还有一位重要的长老,他经常会给族长建议,给他帮忙。他名叫波洛涅斯。哈姆雷特在追求他女儿,可她父亲和兄弟……[我急忙想了一些部落里可以拿来类比的事情]警告她,不要让哈姆雷特在她独自在农舍的时候去找她,因为他会成为大族长,所以他是不会娶她的。”

“为什么不会娶她?”在老人椅边坐下的妻子问。老人冲她皱了皱眉,表示这是个蠢问题并吼道,“他们是一家人”。

“倒不是这个原因”,我知会他们,“波洛涅斯是外人,他是因为是族长的帮手,而不是因为是他们的亲戚,才在这个地方生活的。”

“那为什么哈姆雷特不能娶她?”

“他可以”,我解释道,“但波洛涅斯不认为他会,毕竟,哈姆雷特是个很重要的人,他应该娶个族长的女儿才是,因为在他的国家,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老婆。波洛涅斯担心如果哈姆雷特和他女儿搞到一起的话,那就没人肯出高价娶她了。”

“也许吧”,一个精明的长老评论说,“但族长的儿子给情人的礼物和资助,足够补偿她了啊。听起来波洛涅斯是个傻子。”

“很多人也认为他傻”,我附和道。“同时呢,波洛涅斯又把他儿子雷尔提送去巴黎学那个国家的东西,因为那是一个非常伟大的族长的家。因为他害怕雷尔提在啤酒和女人以及赌博上大肆挥霍,或因为和人打架而陷入麻烦,所以他秘密地把他的一个仆人也派去了巴黎,去窥探雷尔提在干什么。一天,哈姆雷特遇见了波洛涅斯的女儿奥菲利亚。他的行为如此古怪以至于吓到了她。的确”——我摸索了半天,想找个合适的词来说明哈姆雷特疑似疯狂的点——“族长和其他很多人也注意到了,在哈姆雷特说话的时候,他们听得懂他说的话,但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很多人认为他疯了。”我的听众们突然专注了起来。“大族长想知道哈姆雷特怎么了,于是他派两个和哈姆雷特年纪差不多大的人[要是说‘在学校里的朋友’的话那又要解释半天]去和哈姆雷特聊聊,看看他内心有什么困扰。哈姆雷特看穿了他们被族长买通要出卖他,就什么也没跟他们说。不过,波洛涅斯坚持哈姆雷特是因为见不到他深爱的奥菲利亚所以疯了。”

“为什么也有人会为此而施术迷住哈姆雷特呢?”一个困惑的声音问道。

“施术迷住?”

“对,只有巫术能让人发疯,当然了,除非你看到森林里潜伏的存在。”

我停止说故事,拿出笔记本,要求他们再多说说这两种疯狂的原因。甚至在他们说、我记的时候,我也在试着计算,这个新的因素会对故事的情节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哈姆雷特从未接触过森林里潜伏的存在。只有他爸那边的亲戚会对他施术。除非是莎士比亚没有提到的亲戚,不然试图谋害他的,一定是克劳迪。当然,也的确是他。

这时我说,大族长也拒绝相信哈姆雷特疯了只是因为对奥菲利亚的爱而没有其他原因,把问题搪塞了过去。“他确信有某件更重要得多的事情困扰着哈姆雷特的心。”

“哈姆雷特的同龄人”,我继续说,“带着一个著名的说故事的人去找他。于是哈姆雷特决定让这个人给族长和他的全家人讲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因为对嫂子产生欲望、自己想当族长而毒死了哥哥。哈姆雷特确定,如果大族长真有罪的话,那么他听到这个故事就一定会露出马脚,这样他就知道他死去的父亲跟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老人打断我,非常刁钻地问道,“为什么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说谎?”

我推说:“哈姆雷特不确定那是不是他死去的父亲。”关于恶魔引发的异象,用那门语言,没法再说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他说,“那实际上是一个预兆,他知道有时巫婆会发出错误的预兆。哈姆雷特图没有马上去找擅长解读预兆和窥测真相的人,所以他是个傻子。能窥见真相的人本可以告诉他,他父亲是怎样死的、有没有被下毒以及这里面有没有涉及巫术;这样,哈姆雷特就可以叫长老们来解决问题了。”

那个精明的老人谨慎地提出不同看法。“因为他爸的弟弟是大族长,能窥见真相的人可能会因此而不敢把真相说出来。我觉得哈姆雷特爸爸的朋友——一个巫婆和一名长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发出预兆,这样自己朋友的儿子才会知道真相。那个预兆是真的吗?”

“对”,我说,不谈幽灵与恶魔了;它可以是一个女巫发出的预兆。“它是真的,因为在说故事的人对全家族的人讲他的故事的时候,大族长恐惧地站了起来。他害怕哈姆雷特知道了他的秘密,于是他计划杀了哈姆雷特。”

下一部分的场景设置有些难以翻译。我小心翼翼地开始说起。“大族长叫哈姆雷特的母亲去她儿子那里了解一下他到底知道什么。可因为在一个女人心中,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大族长又让那个重要的长老,波洛涅斯藏在哈姆雷特母亲睡觉的小屋墙上挂的一块布后面。哈姆雷特开始为此而责骂自己母亲。”

每个人都发出了震惊的低语。一个人永远不应该责骂自己的母亲。

“她吓得大叫,在布后面的波洛涅斯也动了起来。哈姆雷特大叫,‘老鼠!’拔刀朝布砍了过去。”我为戏剧效果而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杀死了波洛涅斯”。

老人们面面相觑,纷纷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那个波洛涅斯真是个傻瓜,他什么都不懂!孩子都知道喊一声‘是我!’吧。”我痛苦地想起这些人都是热衷打猎的人,他们总是带着弓箭和砍刀;一有风吹草动,箭就瞄了过去,然后猎人大喊“打猎!”如果没人应声,箭就射了过去。和好猎人一样,哈姆雷特也喊了“老鼠!”

我急忙试图挽回波洛涅斯的名声。“波洛涅斯出声了。哈姆雷特也听到了。但他以为那是族长,并希望杀了他为自己父亲报仇。他本来打算在那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就动手的……”我停下来,觉得没法向这些不信个体后世的异教徒描述在祈祷中死去和“没领圣餐、没准备、没接受临终涂油礼”就死了之间的差别。

这一次,我让我的听众深感震撼。“一个人竟然向自己叔叔、那个已经成为自己父亲的人动手——那是件可怕的事情。长老们应该任由这样的人被施术。”

我有些迷惘地咬了咬我的可乐干果,然后指出,毕竟,那个人杀了哈姆雷特的父亲。

“不”,老人宣告,更多地是对坐在长老后面的年轻人而不是对我说。“如果你父亲的兄弟杀了你父亲,你必须去找你父亲的同龄人:他们才可以为他复仇。可不能对自己的长辈动粗。”他又想到了另一种情况。“但如果他叔叔真的邪恶到对哈姆雷特施术、让他发疯,那的确会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因为这样一来,疯了的哈姆雷特不再有任何理智,并因此而做好了弑叔的准备这件事情就是他叔叔的错了。”

人群发出赞许的低语。哈姆雷特对他们来说又是一个好故事了,但对我来说,它似乎不再是同一个故事了。我一想到接下来情节和动机之复杂,便失去了讲述的勇气,决定快速掠过危险地带。

“大族长”,我继续说道,“并不惋惜哈姆雷特杀死了波洛涅斯。这件事情给了他把哈姆雷特送走的理由。他让哈姆雷特和两个奸诈的同龄人一起前往一个遥远的国家,还给那个国家的族长带信说,把哈姆雷特杀掉。但哈姆雷特改动了纸上写的东西,结果,族长杀掉了他的那两个同龄人。”一个人向我投来责备的眼神,我曾经跟他说,就算伪造不被发现,那也不道德,而且要造假而不被发现这种事情本身就不是人所能做到的。我看向了另一边。

“在哈姆雷特回来之前,雷尔提就参加完他父亲的葬礼回来了。大族长告诉他,哈姆雷特杀了波洛涅斯。雷尔提发誓要杀了哈姆雷特,不只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妹妹奥菲利亚,在听说父亲被他爱的人杀死后,发疯掉进河淹死了。”

“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什么了吗?”老人责备地说。“你不能对疯人复仇。哈姆雷特发疯才杀了波洛涅斯。至于那个女孩,她不但疯了,还淹死了。只有巫婆能把人淹死。水本身并不会带来任何伤害。它只是用来喝和洗澡的东西而已。”

我开始生气了。“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就不讲了。”

老人发出安抚的声音,又亲自给我倒了一些啤酒。“你故事说得很好,我们都在听呢。但显然,你们国家的长老没跟你说过,故事真正意味着什么。不,别打断!在你说你们的婚姻习俗不一样,或你们的着装和武器不一样的时候,我们是相信你的。但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因此,总有巫婆,而我们,长老们,知道巫婆是怎样活动的。我们告诉过你,是大族长想杀了哈姆雷特,现在你自己的话也证明我们是对的。奥菲利亚父亲那边的亲戚都有谁?”

“只有她父亲和他兄弟。”显然,我不能再说哈姆雷特了。

“一定还有其他亲戚;在你回国的时候,你也必须问问你们的长老这个。从你告诉我们的情况来看,因为波洛涅斯死了,所以一定是雷尔提杀了奥菲利亚,虽然我看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我们倒空了一壶啤酒,老人们带着微醺的兴致争论起着点来。最终,一个长老问我,“波洛涅斯的仆人回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艰难地回忆雷纳尔多和他的使命。“我不认为他在波洛涅斯被杀前就回来了。”

“听着”,那个长老说,“我会告诉你情况是怎么样的,你的故事会怎样进行下去,然后你可以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波洛涅斯知道他儿子会有麻烦,并且也的确如此。他因为打架要赔很多钱,又因为赌博欠下不少债。但要快速拿到钱,他只有两条路。一是马上把妹妹给嫁出去,但要找到一个愿意娶族长儿子看上的女人的人是很难的。因为如果族长的继承人和你妻子通奸的话,你能怎么办?只有傻子才会去告一个某天将成为他的法官的人。因此,雷尔提只能选第二条路:他通过巫术杀了自己妹妹,把她淹死了,这样,他才能秘密地把她的尸体卖给巫婆。”

我反对说:“他们找到了她的尸体并把它埋了。实际上,雷尔提又跳进墓中去看了看他的妹妹——所以,你瞧,尸体真在那儿。这时候哈姆雷特正好回来,也跟着他跳了进去。”

“我怎么跟你说的?”长老转向其他人说,“雷尔提对自己妹妹的尸体不怀好意。哈姆雷特阻止了他,因为族长的继承人,和族长一样,不希望其他人变得富有和强大。雷尔提会生气,因为这样一来,他杀了自己妹妹却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在我们国家,他会因为这个而试图杀了哈姆雷特。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差不多吧”,我承认。“当大族长发现哈姆雷特还活着,他便鼓励雷尔提去杀了哈姆雷特,并安排他们用刀决斗。在决斗中两个年轻人都受了致命伤。哈姆雷特的母亲喝下了族长防止哈姆雷特打赢而为他准备的毒酒。在看到自己母亲被毒死的时候,垂死的哈姆雷特用刀杀死了自己的叔叔。”

“瞧,被我说中了不是!”长老感叹说。

“这是个非常好的故事”,老人补充说,“只有少数几处被你讲错了。在结尾部分又讲错了一点。哈姆雷特母亲喝下的毒酒显然是为决斗的幸存者准备的,无论他是谁。如果雷尔提赢了,大族长也会毒死他,因为这样就没人知道是他设计干掉哈姆雷特的了。这样,他也不需要担心雷尔提的巫术了;能用巫术杀死自己唯一妹妹的人可不简单。”

“找个时候”,老人紧了紧身上破旧的长袍总结说,“你得再给我们说几个你们国家的故事。我们作为长老,会教导你这些故事的真义,这样,在你回到自己土地的时候,你们的长老就会看到,你并不只是坐在丛林里,你身边还有知道事情、教你智慧的人。”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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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秋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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