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抱琴來
當我和人坐在桌子前討論,一共十幾個人,各自都說著自己的事情,熱熱鬧鬧。但我離開桌子,再次坐回來,卻發現身邊的人都老了。
「我和你一樣老了嗎?」我悄悄和旁邊的人咬耳朵。
「自己看。」她遞給我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
鏡子裏面的人,頭髮花白、稀薄,眼睛也不再清澈,臉龐上是脫水橘子一樣的乾渴,而我的嘴巴則緊抿著,不知道牙齒還剩下多少。
「這就是我嗎?」我說。
「是的,」桌子前的所有人都回答我:「這就是你。」
我看著他們。
他們也看著我。
原來我們都老了。就在離開回來的一瞬間,人生的時間,就這樣消失了。仿彿一捧水,不小心灑落在沙子中,剛開始還能看見些濕潤的痕跡,轉眼已是風吹日曬,了無痕跡。
「原來老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很多人都是這樣變老的。
我猜,很多人都不知道這一點。
有的人說,別像是剛出生就死掉那樣活著。年輕只有一次,生命也只有一次。這樣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大概就已不是億萬家產,若非是雙手空空,也只能捉襟見拙了。時間其實是一種記録,若人不會老,那時間就失去了意義。正因為我們會老,會死掉,才讓時間有了一種魔力。我們要不迷醉,要不就是恐懼,宛如那些世紀前的女巫們,裸身在火堆邊跳舞。恐懼者見到的是邪惡,身處其中的人,卻只是體會到從未得到過的自由。
我們並不願意有人和我們不一樣。
所以,外星人雖然各有各的想象外貌,但邪惡的,往往都是有著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那些相異之處,讓我們迅速就能明白,他們——邪惡。非人化,往往意味著我們可以超出道德對我們的約束,進而在一種非人的情緒中,產生了一種空洞的正義。這種正義可以讓一切非常事態中的惡行,得到一種特赦,可罪惡本身不會因此消失,一切無法逃避,一切只是延遲。
我們的生命也是如此,無論我們做什麼,時間都只是在摺疊,而非是被改變。我們老了以後,只是改變了世界對我們的看法,卻不能逃過自己內心的一種束縛。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並不是讓我們陷入某種無責任的狂歡,只是在剝落了全部外來的繁華後,只剩下寥寥的枝幹,瘦硬的樹皮。
人老不可再少年,花落後的春天,也只是又一個,而非是再一個。
「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貧隨富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白居易)
看那些再歷史中浮沉的名字,仍然激蕩上下,可仔細看看,每個人早已成為過去。我們看著過去,正如在看著自己。誰都曾經在桌子前坐過,只是我們還是要下桌,有的人一去不回,有的人雖然再回來,卻仿彿得了時間的怪病,忽然就老了,忽然就陌生了。
一杯茶,一杯酒,一輪明月,一次回頭。
笑出來的是智者,不笑的也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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