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4丨从衣橱里出来吧
上个月我在整理自己十年前的一些经历。我想要把当时经历的一些事情,按照完整的叙事逻辑写出来。因为之前写得太乱、太杂,我想按照主题线重新整理一遍。
在整理叙事结构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有一些症状。因为要整理叙事大纲,就不得不把过去的经历回顾一遍,不可避免地会回想起过去的一些创伤。
我发现我在面对这些创伤的时候,似乎被卷入了当时的状态中。那几天,我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失眠,心情持续低落,迷走神经疼痛。查了查资料,发现好像是应激的反应。
我会被一些特定的事件触发应激,这是我半年来发现的一件事。我发现我会在面对一些压力和事件时,产生非常强烈的反应。这个反应并不是基于当下的那件事,倒像是被这件事触发了一些很早以前的创伤反应。
那天,我在办公室里整理叙事大纲,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可能是持续几天失眠,迷走神经疼痛的感觉也更加明显了。于是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试图冥想放松。
在我冥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豌豆公主,虽然睡在厚厚的被褥上,但是却清晰地感觉到从层层叠叠的被褥下存在的那颗豌豆,它咯着我,让我感觉刺痛。这种刺痛的感觉,不是一把刀刺破皮肤,那种鲜活的,流出新鲜血液的直接刺痛,像是从器官组织内部很深的地方传来的钝痛。就好像曾经受过枪伤,那颗子弹没办法取出来,深埋在皮肤组织的深处,子弹周围的组织都溃烂了,化脓了,虽然从表面上看没什么异样,但是只要用手去按着那个地方,就感觉到来自血肉深处的那种溃烂的痛感。
我感觉我像是掉入到了一口深井里,突然又变成了过去那个弱小的、受伤的、手足无措又绝望的自己。我知道经过这些年的成长,我已经变了,我知道我从痛苦中长出了力量,可是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助弱小的自己。她一直埋在我身体的最深处,我感受得到,她存在的位置和深度,她是我最底层,最原始的样子。她不是化石,她是活着的。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我最近在做的事情是什么。为什么我这些年,总会时不时地被触发应激反应,因为这么多年来,我身体里的那个子弹从未被取出来过,那个创伤面,始终都没有愈合过。所以我时常感受到痛,是那个伤在作痛。有时候我并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觉得痛。但是当我开始整理十年前的叙事结构,回顾当年的经历时,我终于看清了,让我痛的不是那些触发点,而是十年前的那颗子弹。那颗子弹,就是让我应激的根源。
我现在要做的,是一种叫做创伤写作的工作。我要做的,就是把表面的皮肤组织剥开,把溃烂的伤口扯开,把子弹取出来。我感觉我在用手指在溃烂的伤口里面抠挖,撕开那个枪眼,把子弹挖出来,我好像看到从那个溃烂伤口里流出了黑色的脓水,它们让我看清了,这个伤到底有多严重,里面溃烂得到底有多厉害。十年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面对过我的创伤。
那些天,我一直处于创伤被揭开的痛苦中。有一天夜里,我回到家,和朋友聊天,朋友问我为什么这几天都这么沉默?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朋友很关切地追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说了你也不明白。
朋友说,你说说看嘛,你是不是前两天写作的时候,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觉得心情很糟糕?
于是我对朋友讲述了过去的那些事情。朋友和我一起骂了当时那些给我造成痛苦的人,她说,那些人都是垃圾。
我听了她说的这句话,突然觉得鼻子酸,我说,谢谢你,只可惜我们认识得太晚了,如果当时,但凡有一个人在我身边,站在我这一边,陪我一起骂,可能我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然后我的眼泪就越来越多,我在客厅里大喊,垃圾,都是垃圾!我控制不住,越哭越厉害。但是我感觉到,在哭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十年前那个受到伤害和痛苦的自己。
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问自己,你听到了吗?她在哭呢,她在哭得很大声。她在哭着对你倾诉,她当年受到的痛苦和委屈。
我听到了,我试着对那个在哭的自己说话,我对她说,我来了,我来了。
那天夜里,凌晨两点半,我躺在沙发上一直哭,我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在自言自语。我一会儿说,我来了我来了。一会儿又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我感觉我穿越了时间的河流,回到十年前,去紧紧拥抱住了当年那个躲在衣柜里,崩溃哭泣的自己。
她当时很无助,很痛苦,她希望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自己,来拯救她,引领她。
现在我来了,我真的从十年后穿越回来,回去拯救她了。
我感觉我冲进了衣柜里,紧紧抱住她,说,对不起,我来了。
她看到我的那一刻,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紧紧地抱住了我,眼泪终于流出来,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说,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在等我。
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我说,现在我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我来接你了,我来带你走了。
我感觉我带着她从衣柜里走出来,离开了那个房间。
那天夜里我就像个人格分裂的人一样,一会儿以我的语气说话,一会儿以她的语气说话,哭得很厉害,分不清到底是我在哭,还是她在哭。
等到我平静下来之后,感觉这些天堵在心里的东西都消散了。我回到床上,躺下来,感觉我还在和她对话。
我对她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连睡觉也陪着你。上课也陪着你。
后来我就真的睡着了,那种不安全的感觉淡了许多。从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试着和十年前的自己对话,感觉到她孤独的时候,困惑的时候,听她倾诉,带她开车出去吃好吃的。让她感觉到,她并不是只有手里那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抓,她还有我。
但我的创伤并不是从此以后完全治愈了,我也知道,靠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可能彻底疗愈自己。我那天晚上接回来的,只是其中的一个自己。我还有很多个过去的自己需要接回来,需要听她们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大概会很难。我也不能把自己作为一个她们情绪的垃圾桶,即使她们都是过去的我。我也想过,或许我也需要拜托未来的那些自己,替我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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