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報紙(可能不多)的另一種方式

Will Leung 梁景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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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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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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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心鉛筆和原子筆畫作《開眼》(2024):探索現今僅餘實體報刊嘅存在意義,與及虛擬數碼社交媒體對人思緒嘅掌控。

前言(W)

在報社工作的日子超過了600天——不是的,我還未痛苦得會用日數為單位,計算上班年資,但每隔一段時間對自己寫字的能力,都會失去信心。回頭,再向前望望,原來要再過100多天年資才滿兩年;總覺得工作量較人翻倍,這數字應該加權乘以二。

文字對這兒的專題記者來說是什麼呢?二十年來一貫,是每週數千字的產出。在這個有趣故事需要費勁發掘,身外和心內紅線處處的時代,專題記者必須是鐵人,要好打得,要有源源不絕的新點子。

記者難免遇上難解矛盾:一方面,發掘和製作有公共意義、鋪排精巧、文字動人的報導,是多數記者的目標;另一方面,質素越好的報導,越花精力和體力,無可能每一篇報導如是。除非身心俱疲,記者不會希望為了工作輕鬆,隨便了事,於是每個交稿日與交稿日之間,都是記者的倉鼠輪,放假——不需要顧及工作的日子,是奢侈。

Matters上我之前的文章,已是香港社運與農耕的數篇,距離發佈時已經過了近兩輪農季。這一年多之間,我有多次放棄的念頭,其中一次,是遇上插畫師菜心之前。

菜心以前是小學視覺藝術老師,直到至2019年理大圍城案被補,2022年後被判罪成,失去教席。他在服刑期間回歸創作,2024年出獄後以自由藝術工作者身份重新投入社會。他說,《明報》「星期日生活」和「開眼」,是他服刑期間連接外界的窗,「星期日生活」欄目「生活達人」的一篇,更讓他對繪畫重拾抱負。

一年多前,與幾個朋友曾討論在數碼科技普及的當下,任職報紙還有什麼意義,其中提及的,就是監獄內我們有很多忠實讀者,其中甚至有人寫信告知(無他,閱讀消遣應為權利)。相熟、在服刑的朋友,仍未出獄,我亦無勇氣和預備去探訪;遇到菜心,我和B便在公餘時間外邀請,已與狗狗Latte移居英國的他越洋分享。下為我在放假時謄寫的節錄,經小幅度調整。

節錄

1.

「我係2022年底去荔枝角收押所,再去白沙灣懲教所,同埋『大壁(壁屋監獄)』,2024年出返嚟。」

「我入去白沙嘅時候,同『期數(工作群組)』黃絲人數差唔多超過一半,我哋嗰陣兩個『B仔(同一期數內負責協調事務的囚犯)』都係黃絲,之後跌咗好多。我諗由運動開始到依家五年幾,需要服刑嗰批,應該接近三份二已經出返嚟。」

「監倉入面有唔同社群(如政治案件、黑社會背景、長者、黑工等類型囚犯),白沙情況有門隔住唔同囚室同common area,每個社群生活會喺自己嗰邊,相對嚟講空間好足夠,畀到唔同社群,一個足夠嘅空間和睦共處,B仔都管理得好好。大壁情況麻煩好多,一個倉有好多人,空間細就容易好多摩擦,冇特別common area,床中間又冇乜嘢隔住。」

2.

「入面派書、派報紙都會由B仔分發,長官會畀B仔,然後再分發。我喺白沙同大壁嘅時間,我嗰兩個期數B仔全部都係黃絲,同一個原因入去嘅人,凝聚力好強。」

「通常一個社群呢所有資源淨係喺個社群分享,避免一啲不必要爭拗。一份報紙,一份副刊,如果借出去其他社群,係會好難攞返嚟。」

「早期喺荔枝角,嗰陣係transition period都幾混亂下,同埋我記得要隔離,係新冠嗰陣尾期,會不停轉倉。閱讀嗰方面一樣係每個月可以入6本書,我記得我還押嗰陣時係冇睇過報紙嘅。」

「我哋入書,比如入漫畫會分工,比如《鬼滅之刃》有廿幾期,我哋三四個人分工兩個入曬。

我哋通常好efficient嘅,quota係每個月頭renew,我哋基本上會提早通知親友,都要啲時間嘅,三至六日先收到。」

「我記得荔枝角嗰陣閱讀,主要都係依賴朋友每個月入6本書,入面叫『聖』嘅,(成人)寫真集我哋就叫做like聖。我就冇去深究(點解咁叫),我係見啲古惑仔係咁叫我哋就跟住咁叫。」

3.

「一般喺白沙同埋大壁呢,都係大概晏晝食飯時間我諗12點到1點到啦,報紙就會送到去我哋叫Reception Office,中文叫指模房,然後指模房通常有兩至三個B仔啦,佢哋推架車仔就運幾疊報紙去唔同倉、期數。」

「食飯之後,我哋期數大概有1個鐘15分鐘到嘅休息時間,可以睇報紙、電視、書、食零食,之後晏晝先會去期數嗰邊。可以係common area或者倉入面睇報紙,我記得喺白沙印象幾深刻,咁夜晚會閂燈,我哋圍內會傾,比如有啲夜貓,鍾意睇書、報紙嘅話,就會畀佢揀近光源嘅地方,係黃燈嚟。」

「報紙就食飯嗰陣時,或者晏晝會收到咁樣囉,都幾穩定嘅,我哋除咗有《明報》之外,仲有《經濟日報》啦,仲有《東方日報》啦。《東方》就老人家嗰邊好受歡迎嘅,因為佢哋淨係鍾意睇圖咁樣——哈,呢個係事實呀嘛!

咁黃絲嗰堆呢,就相對因為真係2019年嗰堆人呢,偏好就,因為《明報》就真係多啲嘢睇嘅,同埋裏面字多呀嘛,我大膽啲講啦,內涵比較多啲咁樣啦,咁就所以睇嚟消磨下時間係多嘅。嗰陣時就我記得星期日(同星期五)嘅《明報》就特別厚啲嘅,因為佢唔知好似有兩份副刊架嘛,好誇張架,係睇唔曬。

我哋喺期數嗰陣時未必有時間睇,或者有長官巡——阿Sir囉,依家叫長官我哋咪跟返佢咁講。報紙呢,因為(喺監獄入面大家係)朋友呀嘛,所以都會大家分嚟睇囉。我就冇經濟負擔,入去之前都預咗筆錢架啦,閱讀嗰方面訂報紙冇問題嘅,每個月入6本書都冇問題嘅,但我知道有啲同倉嘅人真係冇錢訂咁樣,所以我哋都會分。

我訂咗《明報》,通常完咗期數,如果真係冇時間睇啦,我會帶埋啲報紙去我哋倉度,咁倉裏面6點至7點食完晚飯,喺倉裏面我哋會分報紙,放喺嗰度等其他倉友都可以睇到。比如喺個倉裏面我負責訂《明報》,可能另一個人就負責訂《東方》。」

4.

「我2022年入去嗰陣已經冇《蘋果日報》,撇除生理需要,唔睇like聖之外,主要真係睇小說,消磨好多時間。報紙通常睇《明報》副刊,多啲文字同嘢睇,我通常星期日唔夠時間睇呢,星期一、二都會睇緊星期日嗰份《明報》。

我喺大壁嗰陣時『開眼』都已經創刊咗架啦,我記得我哋通常禮拜五份『開眼』呢,禮拜五禮拜六都會睇緊囉。我記得禮拜六份《明報》通常好薄,得張紙咁樣,咁就冇嘢睇,我哋會睇返禮拜五份『開眼』,因為禮拜五唔夠時間睇。」

「我喺大壁半年都淨係訂《明報》,我記得價錢比現價貴啲。

老實講我自己唔係特別鍾意睇報紙,但呢個係變相回歸返比較我媽媽個年代嘅感覺,好依賴報紙拎到資訊。同埋喺裏面嘅時間真係冇一個,冇手機Netflix平台騷擾你呢,你真係好清晰睇到啲字,同消化到字帶到比你嘅營養。

反而依家出返嚟,我都好坦白講我冇再睇報紙,但你明唔明呀,嗰成個dynamics,從出面入去,入面返返沉浸報紙好raw感覺,我覺得幫到我自己心靈上。依家喺手機上面,幾秒鐘就已經好多影像喺眼入面,都有啲疲倦。

裏面你拎住報紙走嚟走去,你覺得自己真係ready,真係逐隻字消化,慢慢欣賞,好清淨,好寧靜冇其他嘢干擾之下,好舒服享受閱讀帶畀你嘅樂趣。同書有啲近似,但始終報紙因為每日都出,書每個月得6本。報紙帶畀我嘅嘢好正面,好好囉成件事。」

「囚友都有睇電視,一個common area通常都得一個台,我喺白沙嗰陣係播J2,我麻麻地,但一轉台就會衍生好多問題。」

5.

「好坦白講,除星期五、星期日兩份副刊之外呢,《明報》娛樂版唔夠《東方》咁精彩你都知,通常冇乜人會問我借,主動問我借副刊就真係有。

一般新聞嚟講,我喺大壁嘅時候《明報》轉咗版面,2023年尾或者2024年頭呢,將每個版面唔同新聞令到一篇同另一篇文之間距離隔開咗呀,好似加咗條線,就更加分明。對比《東方》就知,五顏六色好難睇,眼花撩亂咁樣囉,《明報》呢個新版令佢更加清晰,呢個係真嘅,老人家係容易啲睇。我都留意到《明報》改版之後老人家都主動拎嚟睇,平時就淨係睇男極圈(《東方日報》成人內容版面)或者《東方》娛樂版。」

「影評我都鍾意,但呢啲同平時娛樂版中間至後面內容都相近。你可以想像我哋喺入面係冇機會睇到電影,其實你睇影評都好抽象,你明唔明我意思,你係冇睇過嗰樣嘢,反而去睇影評呢,變相都有啲本末倒置。

我鍾意主要都係『星期日生活』,我記得裏面有啲好生活化嘅,有啲煮餸,因為嗰啲唔heavy又唔牽涉政治,食係好基本嘢嚟,我喺裏面自己唔會刻意接觸政治嘢,反而想一啲家常便飯但有啲質素嘅,唔係單純教你煮一味餸,而係一味餸可以帶畀你生活上有乜嘢諸如此類。

另外我記得『開眼』裏面偏後面講比如日本東京呀,一兩個展覽或者好獨特嘅街道,可能一個好細gallery,跟住突然之間同一個版面帶你去一個歐洲地方咁樣,呢啲就好似一啲小品。因為已經喺牆內,一個失去自由嘅地方咁樣,但呢幾版好輕巧咁樣帶你跳出咗咁窄嘅空間,去睇到世界唔同地方。

好簡單一張細細圖片同埋十幾行字,好輕鬆睇落去,對我嚟講一個relief咁樣。好舒服,唔會係覺得係坐緊監睇緊篇嘢,感覺上已經唔係喺嗰個地方。喺因為裏面冇乜世藝,當你幾個禮拜之後settle咗,日復日都係嗰個規律架啦:幾點食飯、幾點訓教、幾點返工、幾點放工都係定曬。

當然電視都可以睇啦,但我自己主要都係睇書睇報紙,帶我離開個環境,令我思緒可以闊啲。

我哋可以帶10封書信返出嚟,包括明信片。之前『開眼』幾篇嘢我都有剪落嚟,想帶出嚟,但要取捨,我揀咗我朋友寄畀我嘅明信片嗰啲。

我記得『星期日生活』有篇(註1)印象幾深刻,係專訪一個用鉛筆、黑白線畫漫畫嘅女仔,之後都仲有連載佢作品係報紙。講用佢用人手畫嘅信念,線條係彰顯到人嘅溫暖,角色都係好肥、圓碌碌。

睇嗰篇時我諗緊,出返嚟應該點行呢,因為拎住個案底,好多嘢都做唔到,我冇創業能力、天份,都好struggle。點樣可以有案底又畀到咩個社會呢,我睇到呢篇專訪,令我諗返起我都係讀藝術嘅,學呢門專業都十幾、廿幾年。就諗過嚟英國都讀個MA啦,illustration咁樣。

好奇妙㗎。無論專業或者人際關係咁,好似一個圓圈咁,放低咗一排,又可能帶領返你返去。我睇完你地個專題報導,令我有呢個啟示,令我相信返我自己最強嘅嘢,係咪我一直都疏忽咗遺忘咗。」

後記(B)

書寫在乎對象,即使寫給自己也是對象。「誰是讀者?」的問題一直縈繞文化版記者——論內行人,自有資訊途徑,用不着外行記者說三道四;論普羅大眾,即使文章寫得天花亂墜,礙於藝文題材,已叫生人卻步。儘管如此,「假想讀者」必須存在,無論出於書寫方向,或理由。

早有所聞,裏面的人會讀我們的文字,「裏面難得的娛樂」成為驅動小夥伴之間的動力之一。間中收到來自裏面的回饋,大抵是「我有看」和「很好看」,到底他們看了甚麼(畢竟可以跳過某些版面不看),對他們來說甚麼才算好看,我一直很好奇。

有天版面電郵收到菜心的原子筆畫,大夥圍着電腦螢幕看,無不嘖嘖稱奇。菜心曾經服刑,在裏面重拾創作,閒時看我們的版面,現居英國。小夥伴W邀請他網上會面,好奇的我於是列席,不過幾乎不發一言,只乖乖聽菜心分享,可能看起來像間諜監聽,這點抱歉了。

報紙在裏面是珍貴資源,並非每個人都入貨,據菜心描述,大家輪流傳閱不同報紙,星期五和星期日的《明報》副刊尤其厚,可看幾日。我寫字的時候,習慣想像讀者用3分鐘高速閱讀文章,但是對了,還有人慢慢細嚼。他也說喜歡生活化的內容,不會刻意接觸政治議題的內容。追逐時效和 impact 固然重要,但無論裏面或外面,都有班人只想鬆一口氣。有時讓人鬆一口氣,可不可以也是書寫理由?

菜心提到,喜歡看星期五藝文副刊「開眼」的「一場 show 一次旅行」。版面定位外地展覽為主軸,順道介紹當地藝文地點。菜心形容版面像帶他走出圍牆,看到世界不同地方。然而我必須告解:那是我寫時感覺最無聊的版面。由於策展人身處外地,通常以外語在網上訪問,或用文字訪問,始終不是當地受眾,回覆很多時沒有新聞稿以外的新意。沒有看到實物,從來沒有去過當地,手擁硬資訊的新聞稿,東拉西扯拼湊出一篇文章。沒想到我感沉悶,卻令讀者感有趣——出乎意料的果效。

菜心跟報紙的緣份一期一會,出來以後有其他娛樂,他坦言再沒看報紙。報紙陪伴他度過那段日子就夠。記者和報紙同樣一期一會,菜心最喜歡的一篇人訪,撰文的朱記者沒做了,朱說離開了還可以回來,不過應該不會。我也離開了,卻貪心想繼續寫下去,只是久久未有目的地。離開時有人祝願前程似錦,我心裏想前程似「咁」:似咁即係似點嘅樣?可能就係似咁嘅樣。

註釋

註1:朱令筠(2023年04月16日),〈{手繪漫畫達人}梁慧欣 失眠漫畫家 夜晚散散步 鉛筆魔法引領放眼世界〉,網址:https://ol.mingpao.com/ldy/cultureleisure/culture/20230416/1681582642829

註2:菜心的Instagram專頁為:https://www.instagram.com/blueballpenartist/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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