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的瞬間
每次遲疑的瞬間,像是踩在鬆軟泥地上。腳下沒有陷進去,也沒有移動,只是緩慢地被時間拉扯。那種拖延,不是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而是太清楚某個方向會失去什麼。腦子像地鐵車廂裡永遠處在起步前一秒的緊繃狀態。車門還沒關,時間還沒走,但所有內在機制早已繃到極限,只等一個信號,卻也害怕它真的來了。
接著就會在「已經夠了吧」與「其實可以更多一點吧」之間擺盪。
那是一種輕微但持續的神經痛,無法忽視,也無法處理。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從小就學會壓抑需求,所以現在一旦起了念頭,就會連帶產生自我審判。於是,想買的東西,想說的話,想離開的人,想開始的事情,全部都在「這是不是太多?」「這會不會太過?」的提問裡被綁住。
這些猶豫看起來像是懶散,像是逃避,其實只是還沒學會怎麼辨識那些念頭裡的訊號。它們並不愚蠢,只是還沒被好好傾聽。
明明總是決斷的你,總是有停在空中的那雙手。
只是鞋帶沒綁好、只是猶豫要不要先回訊息、只是多想了三秒,公車就過站不等人。遲疑了,就趕不上。可趕不上的從來不是車,而是那個當下的自己。
那些看似簡單的選擇,卻莫名耗費相對大的心力才能下定決心。比如,一件衣服擺在購物車裡超過七十二小時,只因為還在想:「這真的有需要嗎?還是只是想逃避某種情緒?」又比如,一通早該撥出的電話,被反覆地打開通訊錄、關掉,再打開、再關掉,像在等待什麼看不見的時機點,彷彿真正困難的從來不是打電話,而是承認自己其實早就想說出口。
我們是不是都習慣了把需求隱藏起來,像把水壓抑進一個氣球裡,看起來柔軟,實則快要爆開。那不是因為不清楚自己要什麼,而是知道一旦承認「我想要」,就得面對一整個連鎖效應:責任、行動、後果。承認需求,就意味著不能再裝作無所謂,不能再以「都可以」來閃避選擇。可是,選擇一件事的同時,也在放棄另一件事。那種自責感,是我始終學不會和解的部分。
要是試著用理性來壓住那些需求:列清單、設條件、規範自己只能在滿足幾項條件後才允許擁有。但這樣的規則運作了一陣子後,卻會開始對「想要」這件事產生羞恥感,好像每一個慾望都得經過檢查與審核,才能被批准存在。甚至連一杯冰飲料,都要經過三輪內心辯論才下單。
也許,真正需要學習的,不是怎麼壓抑想要,而是怎麼辨認那些欲望裡,哪一些其實是訊號,而不是誘惑。訊號不會哄騙你走向虛無,而是引導你往內走。它不大聲,不急迫,但會一直存在。它可能藏在你一再重複某個念頭的深夜裡,或是在你每次說「沒差」時,那一點點被壓住的失落裡。
於是,那股壓抑讓人誤判了訊號。
傍晚,窗外的雲像是誰無意間揉爛的紙,整個天光帶著一點蒼白的藍。手機亮了三次,是他傳來的訊息,每一則都短短的,一如對方慣常的語氣,像敲門卻不等你開,就逕自決定離開或是闖入的情緒。「你還好嗎」、「在幹嘛」、「有點想你」盯著那些字愣住,心裡某一個角落開始泛起漣漪,因為那時候以為自己學會了不被影響。以為那些念頭是錯的、是軟弱的、是某種遲來的幻想。
決定忽視那忽明忽暗的螢幕,走到廚房煮泡麵。筷子剛碰到鍋緣,眼淚沒有徵兆的出現,也不是什麼劇烈的悲傷,只是那麼一瞬間,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沒感覺,而是錯把那個「想回應」的慾望當成了自己在自作多情,以為那只是舊習反應,是一種對熟悉語氣的誤解。可其實,那只是還不懂得怎麼辨識自己的情緒訊號。
錯過的,不只是那三則訊息,而是一次真實靠近的可能。
訊號這件事。不是每次捕捉都要反擊,不是每一個想說話的衝動都是需要抑制的,不是每一個心跳加快都等於你太軟弱。有些念頭反覆出現,不是因為多情,而是因為那裡真的有東西被卡住了、想說話了、想被照顧了。而我們過去那麼小心翼翼地分類、壓抑、重新包裝,結果往往是連自己都不確定那些感覺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自己演出來的幻覺。試著慢慢把那些訊號謄寫下來。記下每一個想打開手機卻沒打的動作、每一次對路邊某家麵包店突然產生依戀的情緒、每一個「算了啦」背後那還沒說完的話。我發現,這些微小的不確定,才是真正的線索。它們指引的方向,也許未必明確,但總比我們假裝無所謂時來得真實。
會不會因為在意「訊號」這件事,反而沒辦法做出更果斷的選擇。你依然會在便利商店的咖啡機前站太久、在簡訊欄反覆打開又刪除、在深夜的記事本裡留下一堆未完成的句子。但也因為這些猶豫,我開始更溫柔地看待自己。有些訊號不是用來立刻解讀的。它們更像是一種陪伴,一種提醒你「你還有感覺」的證明。就算你一時之間無法回應它、無法行動,它依然會留在那裡,等你準備好,等你學會不再害怕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些曾經讓人覺得愚蠢、軟弱、不堪的念頭,如今成了認識自己的座標。
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辨認那些訊號,學習如何不再對「想要」這件事感到羞愧。而在那之前,一條一條地,把那些模糊的閃爍,慢慢拼成自己真正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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