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微霉的自我
潮濕。
地下室撲鼻而來的味道不是單一的霉,而是一整場瘋狂的盛典,撲鼻而來的翻箱倒海,是早該拆卸卻仍不甘心營業的嘉年華。氣味佔據每個角落,活力四射,如同在密閉空間裡奔跑的小孩,或是真菌、還是我不清楚的某種正扶牆緩慢前進的軍隊,穿著柔軟卻堅定的盔甲,緩緩佔領著地表每一寸。那不是令人厭惡的腐敗,而是一種成熟的熱鬧,像是愛情結束後還遺留的溫度,有點沉重卻難以抗拒。
四處蔓延著歡愉後殘留的紀念品,我向來都喜歡。
尤其在下雨天,屬於潮濕的升級版本。比起悶熱那種尚未決定的曖昧,雨水是斬釘截鐵地帶入某種高潮的開場,在第一滴雨聲開啟開關後,便開始往終點衝刺。在這之前,濕氣如帷幕,一層層將人包裹,泥土混雜著青草味,重新被滋潤的放射菌釋放所謂雨味,泥土也把伺機而動的孢子釋放到空中,大自然的氣息挑撥著敏感帶,重複的疊加與挑動,把人的感官拖入記憶裡的高潮與餘震之間,而霉味總是在尾聲時現身,那是很久很久後的回神。一場纏綿過後不願離去的動物感傷,有點憐惜、有點私密、也有點不甘願地接受結束。可正因如此,才顯得真實。
活在陽光裡太久,有過在地下室生活的痕跡並不多。那些大型建築陰暗潮濕的最下層空間,幾乎總與一些不再存在的事物有關。記憶最初浮出的是末代小學福利社,沒去過幾次,那裡後來就因為政策而關閉了,理由是為了不鼓勵小胖子再吃點心。這種解釋,如今想起來簡直有種魔幻寫實的荒唐。那是個經常沒開燈的小房間,福利社阿姨總是站著低頭盤點著零錢現金,鐵門拉起來時總帶著一點咿呀作響的抵抗。
氣味總比人先到場。
直到高中時,那段被迫午休的時間變成我能自由使用的時段。社團教室裡的地板鋪了傳統的磨石子地板,在午休鐘響後,躲避教官語糾察隊而關燈,但捨不得吃完的便當盒依舊發亮,伴隨著有幾處總是微微潮濕,像某種潛伏的悸動。我就在那裡和同伴們傻笑著狂歡。那不再是個功能性的空間,而是一種過渡期的溫床,讓我開始習慣自己、也接受某些長大的代價。
淡淡的霉味像某種陪睡者,不說話,卻總在旁邊。成為柔軟的床,鋪墊在我舒服、又帶點成長難堪的柔軟記憶裡,夯實了我的安全感。
腦海深處,始終對霉味保有某種親切感。那並不單指潮濕的味道,而是它所喚起的情感生態。像是外婆家──那棟終年下雨的房子,長期處於濕氣與時間的雙重溶解裡。陰暗的房間裡沒有什麼娛樂,牆面經常剝落一角,像某種緩慢流失的語言。我在那裡學會了與無聊共處,也學會在寂靜裡製造故事。我的取暖方式,是將自己想成一座需要被照顧的小島,用自我憐惜的方式照顧自己,讓孤單變成一種溫柔的沉溺。
當然,我還是會需要尋找一片乾爽的角落,一張沒有潰爛邊角的椅子,一點點沒有雜音的空氣。可我知道,那終究會放晴。風雨不過是心境的一種相對感受,有時反而像是安靜的房間裡才會聽到的低語。我的身體,已經被這些氣味訓練得能辨認時間的轉變。像嗅覺版的年輪,每一次深吸,都是與過去某段自己重逢的途徑。
記憶其實不是藏在腦裡,而是藏在空氣裡。
潮濕只是形式,它真正抓住人的,是某種揮之不去的嗅覺碎片,像一種被吸進身體裡卻永遠無法呼出的煙霧。我走進陌生的地下停車場,走過積水的樓梯井,坐進公車那排永遠濕濕的塑膠椅,總會忽然一瞬間,那味道來了,然後記憶就像藏身牆後的老友從霧裡走出來,不慌不忙地把我整個人重新還給從前的自己。
這些記憶的出現沒有邏輯,也不需要邀請。氣味比聲音還任性,它不解釋,也不敘述,它只用一種身體的方式讓我知道:你來過這裡,你曾是這樣的。那是我對自己記憶的信仰,而這種信仰只有潮濕能保存,太乾淨的地方總讓我感覺沒有真實過。
但人們常常皺眉,說那種濕氣讓人不舒服,說霉味讓人頭痛、過敏,甚至噁心。我通常不說什麼,只是笑一下,像是知道自己說的語言他們不會翻譯一樣。每個人對潮濕都有不同的回應方式,用除濕機、噴空氣清新劑驅逐這些小分子,連同水蒸氣都不剩,有些人會逃去陽光底下走一圈。而我會靜靜地坐下來,甚至刻意深吸一口,那氣味對我而言,是安全的證明,不是腐爛,而是存活過的痕跡。
「陰暗」有別於戲劇性的黑暗,而是細細碎碎、像灰塵那樣存在的灰色,像冬天午後五點還未全黑的天色,像圖書館角落沒有被翻閱的那一排架子。陰暗不是對立於光明,它只是不需要那麼亮。我愛的不是避開陽光,而是懂得陽光以外也值得停留。就像我喜歡的霉味,它不是香氣,它只是不遮掩地活著。
而那些在地下、潮濕、無人問津的空間,充滿著容納與接住的情緒,承受著整棟樓的重量,沉澱在最底部,要是你閃躲就無法辨別那美好,當你融入其中才能體會。那裡沒有評價,沒有要趕去的地方,沒有非得完成的事。我可以在那裡耗著、爛著、慢慢地修補自己。地下空間能自動某種私人宗教中心,不必信什麼教義,只要你知道如何安靜地與自己待在一起,那裡就會是你的。
對潮濕的親近也許源於過往的缺席或困頓,是某種無法選擇的適應,是環境強迫我學會的生存之道。但也能在逐漸強壯後明白,那不只是忍耐,而是一種選擇性的偏愛。我選擇不將不完美排除於我的生命之外,我選擇在發霉之前,就先住進那些會發霉的空間,把自己安置在未經烘乾的人世裡。
我們總被教導要找乾爽的、光亮的、毫無破損的地方安身立命,可那些地方總讓我懷疑,那是否只是消毒後的幻象。我反而相信那些尚未乾透的角落,那些會留下指印、會滲水的牆面,它們更真實,也更有可能讓我找到自己。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永遠在晴天裡,我的日子有潮、有人走失、有無聲腐爛的時間,而正是那些濕濕黏黏的日子,把我溫柔地連接起來。追求乾燥的日子,像把衣服曬到徹底失去水分。但我知道,我的生活裡會一直留著一點潮氣,就像人總得留點眼淚。那不是悲傷,是證明還有人在心裡發酵。
我從未想過要征服潮濕,或是乾燥自己。我只是學會與它共生,像一種天生就知道怎麼攀附的植物,不強求日照,也不畏懼雨季。我願意與世界共享這種非主流的偏好,那些說不上好聞卻無比真實的氣味,那些總讓人皺眉卻讓我沉靜的場所。如果說一個人會因為他喜歡的氣味而暴露性格,那我大概就是那種寧可與牆壁共眠、也不願走到陽台上去的人。我不是不想光亮,而是我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亮都溫暖。有些黑,是我選擇留下的餘光。
只要那味道還在,我就知道——我還在活著,還在記得,還在某種形式裡長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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