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旅行者能聽懂古人的語言嗎?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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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讓我們都有機會成為時間旅行者。不需要機器,只需要閱讀和傾聽就好。在雷克雅維克朗讀薩迦的老太太知道這一點。當她讀出那些古老的音節,八百年的時光消失了。我想,這就是語言的魔法。

大約兩三年前,出於學術研究的需要,我開始學習瑞典語。學著學著,我就開始走偏了,我開始對瑞典語的祖先,或者說是所有北歐語言的祖先,古諾爾斯語產生了強烈興趣——我到並不意外於這種興趣,中學時期的我對拉丁文產生了興趣,在課堂學習之外,還讀了很多雷立柏教授的書,最近,我又讀了他寫的神奇的書《孔子教拉丁語》。

不過說到古諾爾斯語,也是在兩年前,我在Reddit發帖子表達了自己想要學習的興趣,之後幸運的通過郵箱,聯絡上了一位在冰島大學授課的老太太,我和她聊到自己在讀《尼雅爾薩迦》,寫在十三世紀的冰島傳奇。老太太說,她以前在咖啡館組織過青年活動,在雷克雅維克,她給年輕人讀的內容就是《尼雅爾薩迦》。那裡的年輕人聽懂這些來自古代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困難,她說:他們點頭,討論,自然而然,沒什麼困難。

一張互聯網圖片:冰島風景

這其實挺讓我震撼的,我想,如果今天的北京人拿起《水滸傳》原文朗讀,可能不會有太多人能完全聽懂,距今600年的時光總歸留下太多痕跡。今天的北京話里,入聲音已經消失,很多字的聲母韻母都不再相同,如果照著古音朗誦,現在人可能都聽不出講的是什麼字。如果是倫敦人朗讀《貝奧武夫》呢?我想,就算是英國人自己也覺得那是外語,像拉丁語甚至冰島語一樣陌生,英語在1066 年諾曼征服後被法語與中古英語徹底改造,古英語幾乎滅絕,重生為一種新語言。

但在冰島,八百年的時光似乎並沒有在語言上留下太深的痕跡。

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思考起語言演化的速度。一些語言像冰川——緩慢移動,另一些語言像河流一樣奔騰變化,我會三門語言,中文、瑞典語和英語,我想,這些語言也恰巧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命運。

不如輕鬆點開始。2024年河南衛視的春晚上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節目,周深演唱了《若思念便思念》,結尾的客家話歌詞唱起來特別美。後來我做了一個夢,我有了一台時光機,可以讓我回到一千年前。

一首非常好聽的歌,大家感興趣可以聽聽!

我夢見自己同你一齊,佇立在公元1025年的開封,那是北宋最繁華的都市。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你走上前去,想買一串糖葫蘆。你說:「老闆,多少錢?」

那個小販轉過頭,一臉困惑。

我看到你希望再試一次,你用力讓自己吐字清晰:「這個,怎麼賣?」

老闆還是不懂。你們就互相盯著對方,當然都聽得出對方在說某種「中文」,但又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他說的話裡有入聲,有你從未聽過的韻尾,聲調也不太對勁。你試著寫字——這才是你們唯一能溝通的方式。幸運的是:「錢」這個字,他認得。

今天,我們可以試著把同樣的場景換到倫敦。公元1025年的英格蘭人說的是古英語,聽起來可能現代德語。你說 "Hello, how are you?",他們或許完全聽不懂。他們說 "Hwæt! Wē Gār-Dena in geār-dagum”,你也完全迷茫。一千年的時光,足以把一門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

但如果你是冰島人呢,試著回到維京時代的雷克雅維克?你會驚喜地發現,雖然有些詞彙陌生,但基本對話是可能的。就像之前我提到的那位老太太,她沒有在咖啡館裡表演學術才華,而只是自然而然的在讀懂祖先的文字。

在生活中,我們不難聽到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爭論說哪門語言「更古老」。許多中國人說中文是最古老的語言,因為有長達五千年的文字記錄。希臘人說希臘語才是,或許因為荷馬史詩和其他傳統文學。談到這裡,阿拉伯人、希伯來人也都有各自的理由。

不過我想問的另一個問題是:🦈鯊魚和我們,誰更古老?

我想,從演化論的角度看,這其實是個無意義的問題。現代鯊魚和現代人類都演化了同樣長的時間——三十多億年,從地球上第一個生命開始算起。鯊魚看起來「更古老」,只是因為它保留了更多原始特徵。但今天的鯊魚和我們一樣,都是2025年的生物。

語言難道不是如此嗎?

冰島語保留了古諾爾斯語的複雜格變系統——四個格位,三個性別,眼花繚亂的動詞變位。看起來像語言活化石。但冰島語不是古諾爾斯語,就像你不是你的曾曾祖父。它只是變化得比較慢。

在我看來,與其說哪門語言更古代,哪門更現代,倒不如說,所有語言都同樣「現代」。它們都經歷了同樣漫長的演化,只是選擇了不同的路徑。

中文走了一條獨特的路。

我常常想,如果漢字不是表意文字,或許中國會像歐洲一樣,擁有十個門互不相通的語言?粵語、閩南語、吳語——他們之間的差異或許不比法語和西班牙語小,但我們叫它們「方言」,因為當我們寫下同一套文字時,我們都能理解彼此。

那些像方塊一樣的文字,如同一個個保險箱一般,書面語被鎖在其中,到了口語,則可以天差地別——如今,入聲消失了,韻尾脫落了,四聲變八聲又變回四聲——「山」卻可以還是那個「山」,「水」可以還是那個「水」。一千年前的詩,我們今天還能讀懂,雖然讀出來的發音可能讓杜甫嚇一跳。

我的基礎教育並不算好,我第一次讀《詩經》的時候已經是一名中學生了。不過我覺得這是糟糕的事,我想,如果我是小學生,沒有漢語之外的語言基礎,不了解任何語言學知識,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時候,我可能意識不到這些字在三千年前的發音完全不同——我想,也許那時「鳩」和「洲」真的押韻,和普通話的發音不同,但文字是一塊琥珀,保留下的意思,就像琥珀裡的昆蟲,栩栩如生。

與此同時,口語在狂奔。現代北京人和現代香港人雖然說著互不相通的語言,但他們可以寫紙條溝通。我覺得,這在世界語言史上其實是罕見的奇蹟。

瑞典語給我上的另一門課是:語言也可以分家。

我想想著,北歐語言們從古諾爾斯語分裂出來,像一群兄弟姐妹各奔東西。冰島老大哥留在家裡,守著祖產,幾乎沒變。挪威、瑞典、丹麥這三個跑出去闖蕩,變化劇烈。憑藉某些相似的結構和表達,或許你也能辨別出他們是一家人。

瑞典語簡化了古語言的複雜系統。四個格變成兩個,三個性變成兩個。但它也發展出新的個性——兩種音調,像給每個詞加上了旋律。anden(鴨子)和anden(精靈)拼寫完全一樣,只有音調不同。語言可以像音樂,這是獨特的美。

不過如今,瑞典語、挪威語、丹麥語的使用者還能互相理解——偶爾有些勉強,我去丹麥還是說英語更方便些,我和瑞典語老師開玩笑說,英語在這裡充當了普通話的角色。相隔不到一小時車程的馬爾默人和哥本哈根人聊天,也需要一點耐心和想像力,但總能溝通。這讓我想起中國的方言區,不過北歐人把它們叫做「不同的語言」。

語言和方言的區別是什麼?有句話說得好:「語言是有軍隊的方言。」

不如再回來談談英語好了!在這個故事裡最為戲劇性的一門語言,也是我們都熟悉的一門語言。

如果說冰島語是語言演化中的保守派,那英語就是激進的革命者。它的歷史像一部充滿征服和移民的史詩。

公元1066年,諾曼人入侵英格蘭。從此,英語的貴族們說法語,老百姓則說古英語。這種雙語狀態持續了幾百年。結果就是,英語裡保存了大量的同義詞對——一個來自古英語(通常更樸實),一個來自法語(通常更正式)。

你可以說 help(古英語),也可以說 assist(法語)。可以說 end(古英語),也可以說 finish(法語)。Freedom、liberty、independence——三個詞表達相似的概念,來自三種不同的語言層次。這給了英語豐富的表達層次,但可能,也讓它變得異常複雜

英語在語法上經歷了一場激進的瘦身運動。古英語和現代德語一樣複雜——四個格,三個性別,動詞有六種人稱變化。但諾曼征服後,這套系統迅速崩潰。也許是因為說不同語言的人需要找到最簡單的溝通方式,複雜的詞尾變化被拋棄了。

到了莎士比亞時代,英語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再過幾百年,連莎士比亞的英語聽起來都古怪了。"Thou art" 變成了 "you are",無數動詞規則化——"holp" 變成 "helped","spake" 變成 "spoke"。

去年冬天,我在卡爾馬的公寓裡聽一門語言學講座,老師是北京來的教授,和我們討論的內容是的是中古英語文學。我突然意識到這場景的荒謬和美妙:一個在中國出生、在瑞典生活、用英語工作的人,正試著學習和理解三種語言的演化歷史。

每學一門新語言,我就感覺自己重新回到了童年時期,重新建立起自己思考和理解世界的角度。

中文教會我上下文的重要性。同樣的「意思」,根據語境可以表示「意義」「意圖」「有趣」「差不多」。有趣,有時候麻煩,但是優雅。

瑞典語讓我理解音調如何承載意義。用兩種音調帶來音樂性一樣的感覺,有時候講起來像是唱歌——我想到自己開始學習這門語言的最初動機其實是因為它是一門美麗的語言,事實證明它確實是。

日耳曼語系的語言大多都可以精準的表達時態。"I do"、"I am doing"、"I have done"、"I had been doing”——這些細微的時間差別,在中文裡可能只需要一個「了」字帶過。但在一些語言裡你要認真區分它,一種幾乎強迫症的精確。

我想,現實可能會被不同的語言切分和表達,這些語言都很好。也並沒有哪一門語言是更好的。

在閱讀語言學論文的時候,我倒是學到了一些生活中用途不大但很有趣的東西。

比如「語法化」——一個實詞慢慢變成虛詞的過程。這過程幾乎是單向的,像時間之箭。

想表達未來?很多語言都從「去」這個動詞開始。英語的 "going to",法語的 "aller",中文的「去+動詞」結構。邏輯很簡單:我去某地做某事 → 我將要做某事。久而久之,"going to" 縮略成 “gonna",意義也從「移動」變成了純粹的「將來」。

這也和人類思維的共同模式有關。我們用空間隱喻時間,用具體隱喻抽象。不管你說什麼語言,大腦的運作方式是相似的,時間和空間漸漸變成一樣的概念。

十九世紀的語言學家發現了音變的規律性,印歐語系的語言在某些輔音上有系統性的對應關係。英語的 father 對應德語的 Vater,英語的 three 對應德語的 drei。這不是巧合,而是規律。

這些發現讓語言學成為真正的科學。我們可以預測語言的演化,甚至重建已經消失的語言。就像古生物學家從化石推測恐龍的樣子,語言學家可以從現存的語言推測出它們共同的祖先。這是多神奇的事情!

如今這個互聯網時代,我們好像更容易見證語言演變的發生了。

華語互聯網上每日都有新詞誕生——「yyds」(永遠的神)、「emo」了、「凡爾賽」。這些詞的傳播速度是史無前例的。一個梗可以在一夜之間傳遍全國,然後又在幾個月後過氣。

瑞典語正在吸收大量英語詞彙。年輕人說「jag gillar din style」(我喜歡你的風格),混用瑞典語和英語,老一輩常常皺眉,說這是語言的墮落,但這為什麼不能是語言活力的證明呢。語言從來都在借用外來詞——英語有一半的詞彙來自法語和拉丁語,有誰覺得它不夠「純正」嗎?

英語本身也在分化。美式英語、英式英語、印度英語、新加坡英語,我的尼日利亞朋友也會講有自己詞彙的英語,我就和她學會了用omo表示一些奇妙語氣——一門語言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大。我想,如果我活得足夠久,那幾百年後,它們會變成互不相通的語言,就像拉丁語分裂成羅曼語族一樣。

有人擔心全球化會讓語言趨同,最終只剩下幾種「大語言」。這種擔心不無道理——世界上約7000種語言中,許多正在快速消亡。每兩週就有一種語言死去,帶走一種獨特的世界觀。

但歷史也告訴我們,語言接觸既會導致融合,也會激發創新。當兩種語言相遇,可能產生全新的混合語言。新加坡式英語(Singlish)、海地克里奧語,都是語言接觸的創造性產物。所以我並不擔憂。

寫著寫著,我又想起來了很久以前的那位老太太,那時候我問她,讀八百年前的文字是什麼感覺。

她想了想,說:「就像和祖先對話。」

這句話一直留在我心裡。

語言可以是連接過去和未來的橋樑,後來,我開始讀唐詩,學莎士比亞,聽瑞典民歌,我在與歷史對話,以自己的方式。儘管寫下文字的人早已不在,但他們的聲音還在迴響。

同時,我也在塑造語言的未來。我選擇在寫作時使用一個詞而不是另一個,我接受或拒絕一個新的用法,都像在投票。我想,語言的演化不是發生在實驗室裡,而是發生在無數日常對話中。

多年之後,我早不再是兒時那個捍衛語言純潔性的人,我不再執著於修正自己的表達,我知道自己掌握一些語言,但是都並沒有那麼熟練,因此我的表達不是完美的,我曾長久為此自卑,但現在我知道,我的表達也是語言河流的一部分。我們都站在河裡,既被河水推動,也在改變河道。

每種語言都是人類想像力的結晶。沒有「更古老」的語言,只有各自精彩的故事。

而這些故事還在繼續。也許幾百年後,我們的後代會回望2025年的語言,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我們讀莎士比亞或唐詩的感覺。他們會笑我們的用詞,不解我們的隱喻,但也會感到一種連接——那種跨越時空的人類共鳴。

語言讓我們都有機會成為時間旅行者。不需要機器,只需要閱讀和傾聽就好。在雷克雅維克朗讀薩迦的老太太知道這一點。當她讀出那些古老的音節,八百年的時光消失了。

我想,這就是語言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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