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的坠落

公司的安保大叔雅克跳楼了，在冰冷的伦敦金融中心城里，他的身体摔得粉碎，整齐干净的地面上糊满了血肉，当天我在社交媒体上刷到有人发了一张打码的图片，图片旁边配上了文字：“天呀，公司有人跳楼了，好恐怖。”

如果这位网友觉得这已经是人类所能见到的最恐怖的画面的话，我想说他应该再等一会，等几个小时，看看那被清洁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无痕迹，一切回归安静有序。地上有点湿润，但是过路的行人并不在意，他们大概觉得地上是刚刚做了一次常规的保洁。这才是人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而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很多类似的，甚至是更可怕的事情，只是这件事离我的距离之近，再加上我确实和雅克有过一些交集，后来又了解了许多关于他的流言，我不得不重新开始好奇这件事情背后本身的真相。

那天我收到公司的电话，对面的语气非常紧急，说需要我来帮忙，公司出了一件很非常不好的事情，等我到了之后会跟我解释，本来还好奇有什么样的紧急情况是不能在电话里讲的，等我到了公司之后才知道，是有人跳楼了。

按理说身体摔成那样的碎片，至少要花一段时间才能确认身份，但大家很快就知道那是谁了，因为那片血肉里面还躺着一件安保的制服，而安保的人数就那么些。

要算起来我和雅克德交情实在是很轻，我只记得自己跟他打过几句招呼，他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一位为人相当友好的白人中年男性，他的妻子也在这栋楼里工作，仅此而已。所有服务人员都很意外，因为他们很难想象雅克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对这件事情的感受实在难以描述，我感到悲伤，但是一种很陌生的悲伤，就像我和他之间几乎陌生的关系一样。

与其说我在意雅克，不如说我当时更关心那些还活着的人，我的同事以及那些不得不面对这件事情的人，包括那些不得不迅速清理现场的清洁工们。那天所有人都变得很安静，我们大家都在私下慢慢交换对于这件事情的感受和一些猜测，说雅克多年的笑容背后居然真的藏着足以让他放弃生命的痛苦，而我们无从打听这份痛苦的来源，也不敢打听，只留下疑惑，长久的，持续蔓延着的疑惑。

而我能进一步得到的官方消息只有经理发来的一封邮件：说他对这件事情的发生感到很难过，但是他向大家确认这栋楼的一切都是安全的，我们依然在正常地运转。警方正在认真地调查这一场意外。很抱歉他不能提供关于这件事情的更多细节，因为涉及到敏感信息。

多数人对这个说法也没有任何抱怨，但是猜疑和悲伤持续在楼里蔓延，公司也派来了其他临时的心理健康急救员，他们坐在一旁，随时为楼里的人们提供应急的支持，并且为所有人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咨询疗程。只能说是看起来非常得当和专业的处理，这在我的国家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后来我发现了异样，我甚至会卑鄙地想要是我没有察觉这些异样就好了。

在这整件事情当中，情绪最为低落的人是前台的两位女性，因为她们和安保的互动非常密切，她们了解雅克的为人，还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的一些细节。只是她们悲伤的程度似乎有些超越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雅克居然和她们有那么深的链接，因为她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也不算太长。作为这整栋楼的门面，永远展示专业笑容的前台，我最近却时常看到她们经常叹气。一开始我也不想去打探更多的消息，毕竟就像邮件里说的，这整件事情都是相当敏感事情，除非对方愿意向我倾吐，不然我多余的干预和询问只会显得残忍。

但她们都愿意向我吐露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的经历。

A女士告诉我，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非常痛苦，她必须要迅速回归日常秩序，要继续跟所有人打招呼，问好和微笑，一个生命逝去了，但一如常态的感觉让她感觉很糟糕。

她还向我补充了一件事情，说那天一位警官在附近发现了一束鲜花，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雅克坠楼的那个地点，警官非常生气地把这束鲜花塞给了A，说他们不能在建筑外面胡乱放置这种东西。A被警官的严厉震慑到不知所措，在慌乱中收下了这束花，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处理。

“后来我就把这花交给经理了。”A继续说：“可是这样我就成了帮凶，因为后来我听到安保团队的大家都在质问谁把这束花拿走了，所以那束花应该是他们放的，只有那个女警官，我，经理，现在还有你知道这件事情，我感觉到很内疚。”

B女士则带来了让人更加不安的传闻。

“他们其实都知道。”B女士一贯都是一股慵懒的作风，但是当我们聊到雅克的时候，她的表情异常灰暗。“我希望我从来没听到过我听到的事情，只是知道雅克自尽了。但我从别人那里听来了一件让我很愤怒的事情。”

“雅克不是第一次试图跳楼，他在好几个月以前就尝试过自杀。那天我只听见对讲机里大家一直在呼唤雅克的名字，询问他所在的地点，过了好一会我看见雅克失魂落魄地从楼里出来，他的伙伴狠狠地训他，说你怎么能突然消失不见，然后把他领走了。”

“雅克从前是一个很爱打扮也很爱开玩笑的人，他总是喜欢给头发抹上厚厚的发胶来造型。但我最后见到他的几个月里，他几乎从不打理自己的发型，我能察觉出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是雅克依然维持着他那和所有人打招呼以及开玩笑的习惯，所以我们的对话也很难往什么除了玩笑话以外的方向发展。我应该再多问问他的，虽然我知道他大概也只会用玩笑话回应我。”

“我就很好奇雅克的这个情况究竟有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人告诉我公司的管理层一直都知道，包括雅克的老婆，但是他们有没有做什么事情呢，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几乎没有，他们可能传唤过雅克几次，开了一两次会，象征性地告诫他，如果要跳楼，不要选在这栋楼。”

“我认为他们就是根本不在意雅克的心理健康情况，或者他们只把雅克当作一个不安定的元素，一个添麻烦的人，一个找借口来扰乱管理秩序的人。雅克第一次试图自杀以后就应该有人为他寻求专业的帮助，可是他还是在上班，你也知道安保的排班是非常不利于身心健康的，早上7点一直到晚上10点，在地下室非常阴暗的环境里。”

安保团队大多数人都请了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更加年轻的安保团队，他们明显经验不足，但是脸上始终洋溢着更加轻松和好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