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的夢遊（79）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鸚鵡學舌，往往會讓人嘲笑，待到別人都不在心上的時候，自己也會不願意重複。重複他人是抄襲，重複自己是才盡。但做人要做得安寧和順，反而是不該計較重複不重複，人若是有創意，即便是抄襲，也抄襲得開心。

記得晏幾道的「微雨燕雙飛」句，就是從前人詩中偷來，但放在原來的詩中，就默默無聞，反而放在他的詞里，卻震爍千古，後人難以忘記。

我這樣說自己的歡樂，不是因為沒有別的言語，但既然自己心裏第一印象是如此，則不妨就如此說出來。我的歡樂，便是我的歡樂，我的短暫，也就是我的短暫。

U自然更不會異議於此，生命不分彼此，所以外星人想象得再亂七八糟，我們仍然將之視為同類。機器人也是如此，有好有壞，有情有欲，只是我們並非彼類，體會不到他們的歡樂而已。正如畫家畫鳥，鳥的快樂，其實是人的快樂。

我對U這樣說了，她笑得眼睛彎彎。

最開始的機器人，總是模仿人類，並不是這樣更有力更方便。而是人們覺得，這樣才夠智能，夠新意。製造一台瓦特的蒸汽機，即使裏面都是智能芯片，人們也不會覺得它有什麽高明之處。

但對於機器人來說，大概並不覺得要和人類一樣，才算是優勝劣汰，有益於人。這就像培養純血馬或是賽血狗，看着奇形怪狀，弱點滿滿，但因為有人的照顧，也就有了生存的空間。只是平等的機器人，總是會有自己的想法。正如年輕人的時尚，往往是跳過一代的返祖。到了今天，機器人早已不再是舊日的刻板印象，就連人類自己，也不認為該像一個人那樣做一個人。

我喝到了咖啡，就感覺愉快，而能夠胡思亂想，卻又不覺浪費生命，則更讓我開心到不行。

記得小時候，我是個連做夢都要想想，該如何遵循夢的規則的人。長大了，也時常會有一種自我約束，總是十分羨慕那些善於打破尷尬，講出自己真話的人。不過，閲歷淺的時候，也難免把一些粗魯當作率直，自誇視為偉大。如今，我已懂得一個人的愉快，也不在意那些無人陪伴的孤獨。

「但這仍是一個假設，不是嗎？」U說。

我點頭，默許她已經知道我未說出的話。

「機器人有時候真可怕，因為它們可以知道人類沒說出的事情。」

U有一種難以讀出的表情，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時，門又開了，幾個人走進來。

他們都點了一杯咖啡，然後默默坐在那裏。

其中一個年輕一些的，對老闆說：「放一支曲子吧，老闆，放一支。」

「想聽什麽呢？」

「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可以嗎？」他說，並且看了我們所有人，似乎也在徵求每個咖啡館裏人的意見。

「我這裏只有富特文格勒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演奏的版本。」老闆很快回到後面，然後一支曲子就那樣慢慢播放。

我不是特別喜歡貝多芬，但我們可以忍受那些美好的東西，不合我們心意。

剛來的那些人倒是格外入神，特別是提出請求的那個年輕人，他反過來坐在椅子上，兩手抱着椅背，將下巴靠在椅子上。

我的咖啡喝光了，但我決定聽完這首曲子，再去來上一杯。

U則又拿出一本書，並不是有什麽厭倦，而似乎是覺得讀一本書，才是最好的傾聽。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