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6丨你很好，但我不信任你

上个月，悦宁突然主动联系我了。

悦宁是我的心理咨询师，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在进行创伤写作，难以避免地会被过去的创伤触发，时不时地会有应激反应。我觉得可能我需要心理咨询的帮助。但是上一次和悦宁联系的时候，她的咨询费用已经涨到了我负担不起的程度。作为她的老咨客，她也并没有为我保留原来的价格，所以我一直都在一种想要联系，想要交流，但是又隐约有阻隔的状态。

没想到，悦宁居然主动联系我了。

悦宁说，她最近准备组织心理团体课，是一个心理活动小组，邀请我去参加。

我们聊了一些近况，我告诉她说，我现在已经搬到了其他城市去，并且最近打算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悦宁说，她其实应该早一点联系我的，她是这两天在翻以前的咨询档案，翻到了我的档案，所以才来联系我的，希望我能去参加她的团体课。

悦宁的团体课，其实我以前也参加过，是很有意义的。几个组员聚在一起，探讨一些心理层面的话题，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和见解，见解互相碰撞，会给人启发，我对这种团体课是非常熟悉的。小组活动结束后，组员们还会一起吃饭，聚会。

但是比起以前，悦宁现在的团体课费用也涨价了，涨了不止一倍。我当时正好有一笔很大的开支，所以只能告诉悦宁说，我这一次可能去不了了，等我攒一攒钱，下次再去吧。

我没有找其他的借口推脱，没有说自己有事，时间错不开之类的。我直接告诉悦宁，这个费用我目前承担不起，我最近开销太大，不太想再有额外的开支了。我觉得我和悦宁已经保持了很多年的咨询师和咨客的关系，她很了解我，所以我也没必要刻意找借口，我就用最坦率，最直接的方式和她沟通。

悦宁表示理解，于是那一次，我就没有去参加她的团体小组。

这个月初，悦宁又联系我了，她说这个月她又组织了新一期的心理团体课，还是想邀请我去参加。

我感觉悦宁是很真诚邀请我的，上一次我和她沟通的时候，也表现出了对团体课很感兴趣，很想参加的意愿，所以她这一次再来邀请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我观察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心理状态，觉得也的确非常需要接受这方面的辅助。即使她不来找我，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需求。

于是我就答应要去了，并且还和她沟通了我的时间。她也认真地采纳了我的时间安排，和其他的组员协调好了团体课的时间。

那几天，悦宁时不时地来和我沟通时间安排，是很认真地在听取每个人的时间表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和她沟通，越觉得心里有一股压力，和一种隐约的排斥感。

我总觉得，悦宁并不是真心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课程的，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旧的客户资源来利用。她的课程是要交费的，所以这本质上是一种消费行为，她是商人，我是客人，我们并不是完全的朋友，或者伙伴，或者咨询师和咨客之间的关系。

但是另一方面，我觉得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悦宁要去，突然再反悔不去，好像显得我这个人虚情假意似的。毕竟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很难拒绝她。想到我马上又有机会和她交流了，我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激动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分享，我这些年来的成长收获，想和她讲述我们不见面的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情。我想要听到她的点评，因为过去一直都是她带领着我在成长，我很信任她，只要是她的观点，我都相信。我过去就是靠着和她的这种信赖，才坚持着把自我成长这条路走下去的。

虽然想到要出一大笔课程的费用，我还是觉得肉疼，但是我说服自己，说这次既然答应了，那就去吧。大不了下次再拒绝就是了。

于是，我开始查车票，查酒店。我发现火车票和酒店也很贵，我是个不能早起的人，只能坐下午的车，下午的火车都很贵，只有一大清早的票是最便宜的。我这段时间睡眠不太好，也不能订隔音不好的酒店。我想过要订自己之前住过的连锁酒店，但是悦宁的团体课地址在北京的市中心，最中心的位置，在那附近的连锁酒店贵得吓死人。

后来我又想，要不就自己开车去北京吧，虽然累了点，但是可以省下车票的钱。至于酒店，可以订得稍微偏一些。我把车停在城区外围，然后再坐地铁去市区。

但是北京市内对交通管制又很严，外地车牌想要在市内行驶，限制很大。即使是在位置外围的酒店附近，也没办法自由行驶。

在计划了一番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讨厌。

本来课程的费用就已经很高了，车票和酒店还要再花一大笔钱。如果不想花钱，就要自己费时费力。我现在整个人的状态，是一种低能耗的状态，没有那么多的精力能拿出来。种种现实条件，似乎都在给我设限，给我设阻碍，阻止我去参加悦宁的课。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我觉得这些外部的阻碍，其实也未必真的是阻碍，真正的阻碍，来自我的内心。

如果我还像以前那样信任悦宁，依赖悦宁，那么我即使排除万难，也会去参加她的课程。但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对她的那份信任，所以任何一点点小的阻碍，都成了我无法跨越的障碍。

我意识到我在抗拒这件事，在这种抗拒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怀疑。我不再信任悦宁了，我怀疑她，我怀疑她邀请我的动机不纯，我怀疑她只是想再挣一次我的钱，我怀疑是因为她最近找不到客源，所以想把我再拉出来宰割一笔。

我和悦宁之间的信任感早就破裂了，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有修复。她对我来说，早就不是咨询师，也不是朋友了。

如果我想和她分享我的成长收获，想和她聊聊我自己的经历，想要她的反馈，如果这一切都是要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有什么样的老师，是你必须要给她付钱她才肯教你？有什么样的朋友，是你必须要给她付钱她才能和你聊天说话？

我决定推掉这次的团体课。要拒绝悦宁很难，毕竟她和我不是普通的商人和客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曾经是咨询师和咨客的关系。我该怎么向悦宁表达，“我不再信任你”这层意思？

可能是看我还没有付费用，悦宁来问我了，问我什么时候付费？我没有马上回复她，我花了两天的时间考虑，该怎么拒绝她。那两天我虽然已经决定这次不去了，但是心里并不轻松。我甚至还问了AI，我到底该怎么拒绝悦宁？如果悦宁听说我反悔了，她不高兴，我又该说什么？

AI给我的回答是，你什么都不用解释，也不用承担她的情绪。因为心理咨询师必须能接受来访者临时退出这件事。来访者根据自身状态决定是否参与，是基本权利。你没有签合同，也没有付费，你不负任何责任。你唯一需要负责的，是你当下的身体和心理状态。

过了两天，大概是看我一直没付费，也没回复，悦宁又主动发来消息了。她给我发了很多条文字信息。她说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我之前和她沟通的感觉，是我真的很认真地想去参加她的团体课的，而且我还告诉了她，我准备开车去北京，她感觉我也是很认真地在筹划行程的。但是为什么，这两天我突然没消息，就和消失了一样？她问我，是费用还有什么问题，还是有其他的顾虑？

我对悦宁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专业性，多年以前，在我独自在国外的那些年，多亏了有你，我才能坚持走下来，获得成长。你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专业性。我也相信，参加你的团体课，我一定会有所收获。我之前和你说了想去，也是真心想去的。

但是我觉得这十年来，我也变了，我可能没法再以十年前的那种心态去参加你的团体课了，而且我最近这段时间整个人的状态都是向内收缩的。我最近心理上是向内收缩、闭关的状态，经济上也是向内收缩，节衣缩食的状态。你的这个课程费用，我觉得我还是没办法承担。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可能还是没办法去了，实在抱歉。

我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语音消息发出去又取消，反复了很多次，调整着语气和措辞，悦宁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拒绝掉的存在，我没办法简短地说一句：我不去了，然后就离开。

悦宁前面还在给我发语音，听了我的话之后，就变成了文字消息，说行，好的。我看到她的这条文字，心里松了口气，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竟然害怕她纠缠我。继续试图说服我。

悦宁后面又给我发了一条文字消息，说费用永远是个门槛，不同的费用标准筛选的是不同的群体。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一些刺来，她好像是讽刺我，说我配不上她的费用门槛。

我回答她，说对，我目前的这个状态，就是通不过你的门槛，而且你的门槛也确实高了不少。从十年前到现在，你的价格涨了一倍都多。我那个时候还在上学，我的开销都是我父母在承担的，我自己没什么负担。现在我要开始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了，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地花钱了。

悦宁又发来一条文字消息，说一味的节流并不能让你挣到更多的钱。

我从她这句话里感觉到一种隐约的挖苦，悦宁似乎是发现这一次挣不到我的钱了，于是就破防，还反过来挖苦我，你不来我的课也挣不到钱。

我回答她说，我一直就是个变现能力很差的人，你不是也知道吗？我现在刚开始做自己的事情，还没挣到钱呢，所以也只好用这种罪笨拙的方式去节流。

悦宁没再回复我。

要是以前，我可能会感到不安。但是现在，我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有种隐约的喜悦感。我终于把这件事给推掉了，从今天起，终于不用在心里再有什么压力了。我可以好好写作，好好玩游戏，好好休息了。

可能我以前一直把悦宁当成我的老师，把自己代入到学生的位置。我想做一个不让悦宁失望的优秀学生，所以我努力在她面前想做到完美，在她表现出情绪的时候，都会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一直依赖她，害怕如果没有了她，我会走不下去。

但是这一次，我觉得有些不同了，这是第一次，我不再为她的情绪而负责，我不再把自己放到一个比她更低的位置上，我觉得即使没有她，我自己或许也可以走下去。

我也长大了，我不再是曾经那个跟着悦宁学习的小孩了，我也有自己生命的长度和深度，也接近了能和悦宁媲美的程度。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俯视我了，我们要站在一个平等的高度，我也可以不用做她眼里的优秀学生。我也可以用很委婉的语气向她表达：我对你的专业信任还在，但我对你的个人信任早就破裂了。我们不再是咨询师和咨客的关系了。

悦宁那么聪明，我觉得她一定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