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對的是「標準敘述」
我沒有打算否定那些藝術家的誠意。甚至可以說,這些語言之所以讓人遲疑,不是因為它們不誠實,而是因為它們太誠實——誠實地反映了一整個系統要求藝術家如何說話、如何自證、如何在一開始就交代完畢。
你可以說它是一種安全的寫法,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制度性的操練。它要你有身份、有位置、有理由、有關聯、有脈絡。它不問你為何觀看,只問你觀看的正當性夠不夠。於是,藝術家的語言越來越像履歷、像申請信、像保證書,而不再像一段正在摸索的話,或一個還不確定該不該說出口的念頭。
這不是中國特有的現象。中國的年輕藝術家只是學得特別快。他們學來的對象,正是那些在歐美藝術體系裡獲得高度認可的「標準敘述」。從策展人、美術館從業者、藝術學院的 workshop,到國際評審的傾向,一種語言上的殖民性一致早已深入各地。如果你希望作品被理解、被關注、被展出,那麼就得學會那一套說法。
這種語法,已成為當代藝術的最低共識。它不依附於某個國家或政體,而是以文化平權與倫理敘述之名,把語言標準化為一種道德資產。
它當然來自歷史的努力——女性主義、酷兒運動、殖民反思、階級鬥爭——這些都曾是真實的出走。但當它們被轉譯成語法,再被編進標準敘述與機構模板,它們的激進性就開始鈍化,成為格式,而不是破口。
我並不是反對這些議題,而是反對它們被提前安排好出場順序。那些本該難以言說的視覺經驗,被變成倫理句式的插圖說明,這才是讓我遲疑的部分。
我知道,在這種語言與觀看的討論裡,有些人會感到被否定,甚至覺得這是在貶低一種真誠的努力。我理解這種反應,因為我也知道,有許多創作者是從極為個人、極為真實的處境中出發的。他們書寫記憶、拍攝自我、說出那些長久被壓抑的部分。這些不是語言技術的問題,而是生存與表達的需要。
但我想指出的是,不是每一種語言都能自由地長成自己該有的樣子。我們今天討論的,不是創作者的誠意,而是語言所被安排的生態位置。當一種語言只有「被標準化之後」才會被聽見,那它的自由也只是被管理過的自由。當一種觀看只有在「完成敘述模板內」才算成立,那我們其實已經失去了觀看的野性與風險感。
我從不懷疑那些語句中有傷口、有努力、有情感。但如果我們不能對語言所處的位置有所質疑,那麼這些語句就容易變成通關憑證,而不是觀看的痕跡。語言不該是我們之間的門檻,更不該成為誰該被聽見、誰該被沉默的裁決機器。
所以我的批評,從來不是針對誰的創作動機,而是針對那套被奉為準則的語言邏輯——它太容易被接受,也太容易遮蔽觀看本身的複雜與破裂。這不只是寫作風格的問題,而是關於誰的語言可以成立、誰的語法被視為聰明、誰的破口能被理解成「觀看」而不是「錯誤」的問題。
問題是:我們是否還能允許創作的語言「不完成」?允許它失語、繞彎、句式不對、重複某些說過的話——允許它不像一個合格的藝術家,而像一個還在摸索的人?
真正的觀看,並不總是有條不紊。它可能狼狽、混亂、衝動,可能帶著錯誤的詞來到一張圖像前,可能停在某個影像上太久,說不出原因。語言的破口,才是創作真正發生的現場。但我們今天看到的,卻是一種被過度調教過的語言:平滑、完整、穩定,像做完答辯的口試生,像模擬過無數次的開場白,像美術館商店裡一本寫得乾淨又正確的隨筆集。
語言不再是觀看的延伸,而是觀看的替身。
更危險的是:當語言開始替代觀看,那些還沒形成語言的觀看,也就無法被視為觀看。於是,觀看變成語言的附屬品,而非創作的出發點。
藝術家的語言應該比觀者更接近觀看的現場,而不是更靠近答辯現場。當你太快能說出一張照片的意圖,太快說明「這是一個來自我童年記憶的符號」,或者「我想呈現邊界與身份之間的模糊地帶」,那就意味著你可能沒在圖像中待夠久。你太早知道你該怎麼被理解了。
我知道,有人會說:誰都可以挑剔別人語言不夠冒險、不夠破口、不夠詩意,何況也不是每個人都擅長寫字,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怎麼說出「說不清的事」。
我同意,我也不認為一個藝術家必須擅長文字——但他至少該在語言裡留下觀看的痕跡,而不是交一份語言的報告書。他的語言可以有破音、有遲疑、可以在某一刻繞回去,也可以在某一頁放棄解釋。創作不是交代,而是持續陷入。
我們已經有太多關於身份、創傷、記憶的「標準敘述」;但這些詞不是原罪,也不是解藥,它們只是等待重新被觀看的一部分。它們應該在圖像之後,而不是先一步替代圖像說話。
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語言中的交代,而是語言中的躊躇。不是道德性的確鑿,而是觀看中的風險感。不是讓人安心的文字,而是那些讓人想繼續看下去的困惑。
我不是要藝術家閉嘴;我只是希望他們說話的方式,能真正屬於他們,而不是說得太像某種語法已經決定的「藝術家語言」。
這一切當然不只是中國的現象。正是那一套當代藝術的全球語法——從藝術學院到國際評審、從英文論文到展牆文案——讓語言本身也變成一種文化殖民的管道(未來有機會,我會就一些具體的展覽做些批評嘗試)。
在這樣的語境裡,願意讓語言重新不穩定下來,是一種抵抗;願意讓語言不是為了「說明」,而是為了「留下觀看的位置」,是創作開始的徵兆。
寫到這裡,我還想對所有的創作者說一句話——你不需要讓我們聽懂你。你只要讓我們感覺:你真的看過。你不只是交代,而是曾經懷疑、走神、卡住、疼痛地看過。
因為那一刻,才是觀看真正開始的地方。
6月21日,圖蟲 OPENSEE 攝影獎作品展《遙遠而切近》將在武漢影像藝術中心開幕,祝賀參展藝術家和主辦方。我的批評只是一個懸念——願每個人都能在那裡,找到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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