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业障目

漆黑的隧道中，我看不到任何。

直到一束刺眼的阳光重新落在我的视野中。

林荫的光像是温过的空气，柔和得不像白天，也不像黄昏。火车缓慢地穿行其中，轮轨摩擦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打扰这片树林的宁静。窗外，一棵树正好打下一片斜斜的光斑，落在青石上，光斑中还有一只动物的影子，但我来不及看清。

我是摄影师。准确地说，是“自由接案的视觉记录者”，专职自然题材。我一直都是。

一切就像一个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相机，它还在。我想，这一瞬间如果拍下来，也许能做进下一期的专题。封面要用长镜，配一个看不清物种轮廓的黑影，标题就打在斑驳树皮上。

我等不及再次看到，起身走向车门。列车并没有停。我不知道是谁打开了门，还是本就开着。那一刻，没有人拦我。我跳了下去。

我落在一个缓坡上，草叶拍打我小腿的感觉还很清晰。火车在我身后远去了，拖着一个沉默的弧线。空气忽然沉了一层，光也变得黏稠起来。

我揉揉眼睛，站起身。这不是预设下车点，我突然开始恐慌。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就像随意翻开了一本书，读了其中的一页，觉得有趣，便买下了。

我想，这也许就是“错峰下站”——有时候，为了拍到最独特的光线、最孤独的景象，必须偏离轨道。我告诉自己，这就是职业判断。

前面是一处类似溶洞的入口，湿润、微凉，像是被谁刻意打开的一条缝隙。光线从头顶斜插下来，勾勒出模糊的尘埃流动。我调整光圈试图拍摄，但快门没有反应。电池应该是满的，我出发前确认过。

洞内的结构令人惊异。像是自然与建筑的交界，五个厅堂呈放射状展开，每个方向都透出某种不同的颜色：白、蓝、黄、红、绿——我惊讶于这五色组合的协调，甚至想到了色彩心理学。

我进入白色光的那一厅。正中央坐着一个庄严的身影，洁白得几乎刺眼。他闭着眼，像在沉思，又像从未睁开过。他的后方有环形的光轮，静止不动。我试图靠近，却莫名生出一种“不该打扰”的敬畏感。

我抬起相机，镜头对准他，调整焦距，按下快门——没响。我查看相机，镜头是干净的，设置没错，但取景器里没有影像。我换了角度，再按，仍然空白。

我走出白厅，去了蓝光那一侧。那是一位看起来带怒容的身影，手中持剑，眼神如寒冰。他注视着我，我本能地想后退，却又不甘心。我想拍下他眼中的神情，也许可以做一组“人与神明对视”的特辑。

快门依然无声。

我开始变得又一次焦躁。我走过每一个厅，每一位神明般的存在都无声地坐着或站着，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他们都看着我。或者说，看穿了我。

我一边拍，一边回想我是不是哪里设置错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带的是不是一台坏机身。我打开背包，清点电池、存储卡、滤镜，每样都在，每样都完好。我想：“也许这里磁场异常；也许这里根本不是现实。”

但我拒绝承认这句话。

人总能在不合理中找到合理来安慰自己。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罕见的自然奇景，是“地质心理交互效应”导致的幻视，就像亚马逊某些部落会看到树神，我现在只是处于一种“观察者干扰效应”的状态。

忽然，一声怒吼，从洞顶落下。整个洞穴开始震动，仿佛远古的地下火山苏醒。墙面开裂，裂缝中透出火光和狂风。我背起相机包就跑，脚底下像是液态的岩浆在流动。

跑过的墙面上，不时浮现出一张张人的脸：有被海啸吞没的男子，脸朝下漂浮在城市街角；有火舌中挣扎的人群，皮肤在烈焰中卷起，如同燃烧的纸；有些无腿的精灵，悬在半空，面容静默，像无声地凝视；还有些像岩壁遗迹般的壁画，从岩缝中一点点浮现，描绘着古老动物交合的场景——有的臀背紧贴，有的伏身于上，有的口阴相接，如某种仪式般一遍遍重复。

我跑得越来越快，肩膀上的相机包越来越沉。或许，我早该扔掉它？但我不肯。

我不是为了这些回忆而跑，我是为了“记录”。我脑中仍然在想：“这些画面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我能拍下来，也许能拿奖。”

我终于跑出洞穴，眼前是山顶，云雾像水一样流动。前方有好几个车站，分别立在山峰、峡谷、浮桥尽头。我辨认不出哪个是对的，每一个都闪烁着不同的信号：一个飘着家人的笑声，一个传来你爱的人的呼唤，一个彻底空无，像一个永远没有乘客的边境站。

我举起相机试图拉近查看，却看不到细节。镜头像被什么遮住了。我拭擦镜片，没有灰尘，但也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到背后有一丝光，那不是车站发出的，而是从我身后升起的，一种淡金色的、极微弱却穿透一切的光。它照在我颈后，一直未散。

我知道我应该转身，拍下这个像夕阳一样的幻象。但我没有。我在想：“这个角度曝光太满，没有细节。”

我低下头，想再试一次快门。

按钮冷冰冰的，圆溜溜的，像一颗刚从水面滴落的金属水滴，表面没有任何瑕疵。它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触摸都要真实，仿佛不是我在按它，而是它在等我。

我把镜头对准脚下的石头，一块不起眼、带着青苔与裂纹的岩面。

咔嚓——

快门终于响了，声音干脆、空洞，像是谁在远处合上了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