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燕食記》

Wu 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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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天官·膳夫》:「王燕食,則奉膳贊祭。」

鄭玄注:「燕食,謂日中與夕食。」

「燕」 在這裡不是指燕子的「燕」,而是安與閒的意思,有從容,平常,不必隆重的含義。「燕食」 就是指屬於所有人的日常之食,包括王,士大夫,平民,大家也要食,所謂「民以食為天」,食是一種共同語言,此種語言埋藏著很多人生哲理。而當我們再細味食物,那份食物又會帶來一份自我情感的悸動。

15歲那年,爸爸決定送我去外國留學,英國和美國之間,他選了美國,因為他的好朋友(胡uncle) 一早移民美國,胡uncle 出身好,讀書佳,當年是香港華仁的高材生,憑著scholarship 往美國讀書,最後定居下來。

把我寄養在胡uncle 家,他放心多了。我自小有份長輩緣,胡Uncle待我特別好,甚至愛惜我比他兒子更甚。 Uncle 有個兒子在波音做高級工程師,牆上有他兒子的相,兒子長得像許志安,每年聖誕才回來一次。胡uncle 及auntie 喜歡我乖,我讀書從來不是名列前茅,不過做人處事沒有令人操心。

有回胡auntie 知道我喜歡吃梅菜蒸肉餅,其實不是什麼名菜,只是媽媽不懂煮食,她只懂把肉餅放進電飯煲內蒸。從飯煲端出一碟肉餅,加碗飯就是晚餐了。從前亞視有個烹飲節目名「方太與你」,方太最喜歡在鏡頭前用筷子在玻璃碗內攪。晚上吃飯時,我就喜歡學方太,把小部分豬肉餅,加些肉汁,放上白飯面,用筷子攪勻。最後每顆米粒也披上一層亮晶晶的肉汁,碎肉又均勻地分佈於白飯中。

在美國我用兒時的方法,把胡auntie 弄的梅菜蒸肉餅鋪上飯面,攪勻再吃。那一口飯令我即時流淚。鄉情的味道就是記憶的食物。人在英國時,媽媽及契爺在旁,在越南餐館吃一道「招牌炒飯」,其實是叉燒,雞,青豆,蛋炒飯。吃一口乾身的叉燒,心頭一顫,外國的叉燒就是美國唐人街的叉燒味道,不是最好吃的叉燒,但我想起最後一晚在胡uncle 家吃飯時,那晚滂沱大雨,胡uncle 知道我喜歡吃叉燒,特意駕車去唐人街買回來。那一口乾的叉燒令我眼前朦朧,淚珠滑下,叉燒是咸的。回港工作後,商務客戶都會設宴在高級酒店的中餐廳,「唐閣」的叉燒,「港灣壹號」的叉燒,都不及那口乾叉燒。

情人眼裏出西施,情感是稍縱即逝,一不小心打開自己的曾經,會被擊得一敗塗地。

第一次讀葛亮著的《燕食記》在西班牙,當初是姐介紹我看的,書中描述的同欽樓極像香港蓮香樓。同欽樓的前身是廣州得月閣,初期由多位股東集資開設,並由行政總廚榮師傅帶著手藝來到香港打造同欽樓。小說中提到,96年老店同欽樓將年底結業,後來被店裡的老夥計接手,以同欽茶室之名繼續經營。無獨有偶,香港蓮香樓也是一間歷史悠久的嶺南老茶樓,源自廣州,1920年代在香港開設分店,但兩地的蓮香樓後來各自獨立經營,互無隸屬關係。2022年,香港蓮香樓曾停業,後來也是老夥計接手,在2024年重開,並於2025年5月底擴展至尖沙咀分店,改名蓮香居。

我才揭過幾頁《燕食記》 就擱下,因為直覺地對飲飲食食的歷史沒有太多興趣,而且我又不是很在意「吃」 。平時吃得簡單,淡而無味的食物就最合我意。後來在往西班牙的途上苦悶,讀上880頁的《燕食記》 來打發時間,誰知一看一發不可收拾。此書好看在虛實交錯,以食為題,作一個時代的穿線,然後由民國歷史穿針引線至現代,過程通過很多人物,及食物文化來體現「情」 。

師徒之情

雙王蓮蓉月餅由葉鳳池的師傅傳給葉鳳池,葉鳳池傳給榮貽生,榮貽生再傳給陳五舉。中菜粵點就是如此一代傳一代的傳承下來。葉鳳池在日軍侵華的時候,走避不及,一直苟延殘喘。當榮貽生再見師傅時,葉鳳池已經是完全衰老的人,頭髮全白了,他的眼睛,在空中尋找了一會兒,並未找到落點,他的右腿,褲管是空蕩蕩的。師傅終於等到自己的徒弟/兒子回來,交待了事情就給自己換上了嶄新的黑綢唐裝,梳洗過,像一個體面的長者坐在太師椅上,悄無聲息。為了保持姿態的端正,他用了很大的氣力,手握一支紅藤的手杖,撐持著瀕死的尊嚴。信中道:「 我落去陪你阿媽。帶上秀明,返廣州。」

秀明就是榮貽生的妻子,他對她沒有愛,但有義。秀明在艱難的時期顧了他媽媽及師傅。師傅對著榮貽生,面容僵硬,嘴裡流出一股黑紅的血。嘴角上,還有些未及吞咽下去的煙膏。秀明說:「阿爸等這天,已經很久了。每次他痛得在這床上打滾,我就當他死一回。佢記得阿媽話,再疼也未抽過大煙。他只等你回來。」

榮貽生在香港同欽樓做了首席總廚,成為鼎鼎大名的一代廚神。 他相中刻苦耐勞,人格正直的五舉為入室弟子。把蓮蓉月餅的絕技傾囊相授。可惜五舉不愛江山愛美人,廣東菜的接班人看上本幫菜的太子女風行。

風行的父親說:「風行是接我衣鉢的女兒。我年紀已大了,她幼弟還未成年。你娶她,必須入贅我家,夫妻同舟共濟,撐起「十八行」。」五舉向師傅請辭,磕了五個響頭,師傅擺擺手放他走。徒弟望著師傅,眼神灼灼道:「徒弟不留後路。師父傳給我的東西,我這後半世,一分也不會用。」的確,就算山窮水盡時,五舉怎也不製作蓮蓉月餅。

五舉和風行結婚後,每逢年節,新年、端午、中秋,五舉必帶上風行,去探望師父。兩人站在門口等上一兩個小時才走。數十年雷打不動。然而這些年,師父沒有再見他。

師徒之情總帶幾分義,我想起觀塘的源發潮洲粉麵,那碗清湯蝴蝶腩,腩肉入口軟嫩,肉紋保留完整纖維。我問事頭婆:「此個是牛嗎?」 事頭婆說:「我唔賣牛的,因為我爸爸賣牛,街口那間牛雜店是爸爸的,嫁雞隨雞,嫁了人但不想和爸爸打對台,我就從此不賣牛,我間店所有材料也是豬。」  霎時對老闆娘存敬意, 老闆娘說:「做人應該係咁啦下華。」

兄弟之情

榮貽生由慧生養大,朋友死後,慧生把朋友的兒子視為己出。一個女人帶著兒子隱姓埋名成為太師第少夫人頌瑛的陪嫁女婢,故貽生也成了太史第家的奴僕,然而七少爺待貽生如朋友,並教他讀書識字。後來日軍將至,太史第府再沒有從前的熱閙,只剩七少爺和一個老僕。榮貽生當時已經是同欽樓的學徒,每晚回太史第為七少爺弄飯,七少爺是粵曲奇才,天賦異稟,成了知名的粵劇劇作家。逃難到香港時的七少爺已經精神失常, 而榮貽生一直照顧著七少爺。

書中的七少爺應該就是粵劇大師南海十三郎,作者葛亮的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講故事方法,實在令人拍案叫絕。那種共同的文化認知,把每個人對南海十三郎的印象都投射在七少爺中。

從前有套戲名《南海十三郎》由謝君豪主演,十多歲的我坐在電視機前面看不明白,甚至把謝君豪當作是張國榮,爸爸在旁慢慢解說由真人真事改編的《南海十三郎》 ,十三郎是江太史公子,少年得志又恃才傲物,他不輕易替人寫作。由於聰明才智過人,甚至讓抄辭的人都來不及寫下,所以到後來都沒人願意服侍他。他只欣賞一個徒弟名唐滌生,倆人以兄弟相稱。從此,唐滌生便跟在他的身邊抄寫及討論劇本。

30-40年代,日本軍隊不斷侵略中國,大多數的粵劇戲班也因戰亂而解散。他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冷言逼走唐滌生,期盼唐滌生能在香港闖一片天地。後來,南海十三郎在粵港各地策劃劇團演出,高聲呼籲救國救民。但是他的劇目不受歡迎,反而鄙俗表演大受歡迎,深感受辱的他對團長大打出手,被迫倒茶認錯。抗日戰爭結束後,再也沒人想看忠孝節義的粵劇,加上他恃才傲物又脾氣古怪。往後,南海十三郎遭逢愛情與事業的雙重打擊下,整個人精神陷入失常的狀態,數度進出精神病院。最後,甚至生活潦倒,流落香港街頭,客死異鄉。

當時依然不明白,天真地問爸爸:「咁其實南海十三朗有什麼啟示?」爸爸想了很久說:「才華不代表一切,要個天睇你。」  我還是不明,不過現在想起種種,我又明咼。

傳說中的人物,七少爺也好,南海十三郎也好,他們都在時代的風火翻滾,帶着苦澀,卻也留下甘甜。兒時聽來是奇談。讀著《燕食記》時,一些封存的記憶湧上心頭。

小說的切入點是虛構的,但當虛構跟真實歴史交織下,那種虛實交錯令人有種莫名其妙的共鳴。而此份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不得不承認是華人的文化共鳴吧。

葛亮文筆優美,佈局精細,人物眾多不能盡錄,在大是大非下,每個角色也非常飽滿,有國仇家恨之情,師徒傳承之情,血脈相連之情,姐妹情,兄弟情,師徒情,愛情。

張愛玲說:「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寧願從柴米油鹽、肥皂、水和太陽去找尋找實際的人生」,她認為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雖然張愛玲不寫戰爭,但筆下的故事每處也是戰爭。葛亮就是如此,他沒有寫亂世之情,但這本字面上解日常之食的書,則處處呈現人間有情。

榮師傅說:「我當年一個後生仔,生生地把股東們都熬走了。這七十年,同欽樓風裡浪裡,裡頭的,外頭的,多少次要關門的傳聞。我呢,都當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後廚,打我的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

有時我覺得此世間是亂世的前夕,每每想到此我又會想起榮師傅此番說話。作者把人生哲理都寫入蓮蓉,像不像我們的工作世界,只要你能忍,能熬,工作上的死對頭會比自己早辭職。又像不像我們身處的任何地方,只要你肯熬,任由風吹雨打,東西分隔又好,新冷戰又好,英國貧困又好,香港熱氣球升不到又好,厚器承載,文火細熬,硬的會變軟,苦的能變甜。人生就像熬餡,不是原料有多好,而是有沒有耐性與韌力。

榮師傅選徒弟時:「細路,那你說說,這鬥雀,你喜歡文的還是武的? 五舉這回想也不想說: 「文鬥。」 中年人正色問他:「嗯,為什麼呢?」五舉回頭望一眼答他:「文鬥的鳥,多半是自己要唱,是天性,是自願,輸了也心服口服。武鬥,不是鳥自己要拼要打。是捻雀的按照它們的品種和脾性,硬要激將它們。畫眉呢,就爭女。隔籬籠擺只乸,咁佢就打。吱喳呢,就爭地盤。說到底,這番打鬥,都是人設計好了的。全是人自己要爭,要看它們打。」  榮師傅聽罷此番話就收五擧為徒。

究竟是雀鬥還是人鬥,廚藝需要什麼?做人又需要什麼?彷彿不是好勇鬥狠,而是一份真心,藝由心生,道在人心,做人如果技不如人,命不從願,就要服氣。服氣就是熬餡的所需的第一能耐。

想起榮師傅的生母月傅把新生兒子交給金蘭姐妹慧生。附上一封信:

「吾兒貽生,為娘無德無能,別無所留。金可續命,唯藝全身」  生母月傅

榮師傅的藝就是蓮蓉,而人生如熬蓮蓉,要厚器承載,也要文火細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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