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學會說不」的自己

睡不着。

八月初的週六夜晚，天氣出奇地涼爽。

如此的法式夏夜，相較於市中心的喧囂，市郊的住宅區顯得格外寧靜，以至於令人感到無比夢幻。

然而，就是因爲太安靜，所有的聲音都變得特別清楚刺耳。

凌晨兩點，隔壁鄰居還在吵鬧。　

「阿土、阿土、阿土，該你、該你、該你！」

「喔喔喔⋯⋯耶！哈哈哈哈⋯⋯再來再來！」

「砰砰砰」的音樂，從地上震蕩到床上，像戰時的亂馬奔騰，搞得我的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從晚上十點開始，我就告訴自己：「看書吧，今晚你是不用睡覺了。」

直到凌晨兩點，我已經讀完了整本書。

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我問自己，「是可忍，熟不可忍」？

記得過去，遇到同樣的狀況，我一直是用中華傳統的「以和爲貴」為最高原則，每次都是自己把窗戶關上，枕頭壓上，就算是熱成狗，也照樣忍了過去，不會去找鄰居。

也許就是因爲我的一再忍讓，才把鄰居寵成了爲所欲爲的王八蛋。　

今年，我得到的覺醒，就是不能再這樣縱容下去。　                                  

於是，在半夜兩點，我從床上跳起來，在睡衣上套了一件運動外套，單槍匹馬奪門而去。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昏暗的街燈，正面吹來的涼風，多美妙的夜晚。

走了幾步，到了鄰居家門口，伸手去按門鈴。

沒人。

再按。

還是沒人。　

起了火，我加緊了節奏，連續地按，拿出打游戲的氣勢。

不知道按了幾十下，人終於出來了。　

眼前是一個小頭銳面的黑髮年輕人，留著一小撇稀鬆的鬍子，身材有些微發福。門半開著，他半個身體躲在門後，仿佛害怕我闖進去。

至今我從未見過他，儘管這家鄰居已經搬來了三年。　

在此順便補充一下跨文化經驗，在法國的大城市文化中，一輩子不相往來的鄰居才叫好鄰居。有往來的時候，多半都是牽扯到利益糾葛的情況。　

回到鄰居阿土哥身上。

阿土出來開門時，穿著一件白T恤，一條短褲，光著一雙脚，四肢露出來的部分，是那種軟爛的白斬鷄。

我心裏來回琢磨著，自己有沒有這本事，在必要時，用我的三腳貓功夫制服他。我的大腦秒間進入了虛擬的備戰狀態，閃過了幾個學過的招式。話説，想歸想，我連貓該有的尖指甲都沒有，既割不了喉，又抓不花臉。

「您好，生日快樂。不好意思，現在已經兩點了，你們是不是可以停下音樂，説話聲音小點？」我說，心裏稍稍有些顫抖。

 「怪了，另一頭鄰居沒來嫌吵，你嫌吵？」阿土說。

 「是的，一來，你家露臺緊鄰著我家的房間，二來，那個鄰居沒意見，不代表我不能有意見。」　

「怪了，今天是星期六，我都不能開趴踢，而且我一年也就慶生一次，難道因爲你一個人嫌吵，我就不能慶生了？」他忘了他們家之前還慶祝過別的，而且，我家也還有其他人，在他眼裏，我一個人的意見不算數。

「你已經歡樂了一整個晚上，我一直等到現在才來按門鈴，我提醒你，現在是半夜兩點，夠意思了。我沒有要求你們解散，我只希望你們把聲量降低。順便再提醒你，依照法國法律的規定，晚上十點到清晨七點是禁止製造噪音的。不管是週末也好，一年一次也好，都在禁止的範圍内。如果你們不停止，我只好公事公辦，打電話給警察。」　

「你是在威脅我嗎？哼，我跟警察關係好得很，他們才不會理你。」　

「好吧，看來我們是沒有辦法溝通了。」

他駡了我一句「婊子」，然後關上了門。

「夠了！！！」　我隔著他家的鐵門，大叫了一聲。

我回到家，進到房間，聽到他們把音樂開得更大聲，叫囂聲音更高更猛。

躺在床上，我氣得心臟跳到爆錶。我知道我這一夜是徹底不用睡了。

冷靜下來之後，我重新衡量，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決定。

忍過去，説不定我還不至於如此生氣，還能睡着。這下好，互駡起來，雙方情緒爆炸，他們人多勢衆，還故意報復，來了個更勁爆的第二回合，這下我根本不可能睡覺了。我怪自己如此愚蠢，沒事先預料到這個結局。　

 但，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不是去挑戰鄰居，也不是打電話給警察，我其實是想向鄰居劃清我的底線。　

我達到目的了嗎？

是的。

我做到了，至少，我戰勝了自己的軟弱。　

我值得為自己拍手，告訴自己一聲：「幹得好！」

在這一刻，我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大約到了凌晨四點半左右，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了，隱隱約約之間還能聽見他們的聲音，我慢慢地睡了過去。　

隔天起床，我給阿土的爸，也就是房子真正的主人，寫了一封長長的短訊：

「您好，

希望您假期愉快。我寫信的目的是想告知您昨夜發生的事：您的兒子阿土舉辦了一場非常吵鬧的派對，直到凌晨四點半以後才漸漸結束。

我想特別說明的是，我整晚一直保持著耐心，直到凌晨兩點才出面，因為叫囂聲和音樂振動聲實在讓我無法入睡。

遺憾的是，阿土不願意接受我的請求，導致我們之間的對話很不愉快地結束。

我理解阿土想要慶生的心情，但也提醒您，依據法國的法律，晚上十點至早上七點之間是禁止製造噪音的。

我希望您能以家長的身份出面，讓阿土明白尊重鄰居的重要性。如果您與阿土之間無法進行有效溝通，若未來再有擾鄰情況，我將不得不通知警察來處理。

感謝您的理解。

鄰居無解」

這次，算是我的最後通牒吧。　

我不知道，這樣去挑戰鄰居，在未來會是個什麽情況，説不定我會被報復，被放釘子戳破汽車輪胎，或出門莫名其妙被揍一頓，有可能我會因此付出很高的代價。

但，一件顛覆歷史的事實發生了，我終於學會了「說不」，我學會了捍衛自己的底線。

鄰居這下應該可以清楚地意識到，隔壁的小女人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亞洲婦女、不可以再隨便欺負。也許在未來，他們會學著收斂點，至少在爲所欲爲之前，仔細思考三分。

然而，對我而言，這就夠了。

對了，今天晚上，我是不是應該也開個趴，用力慶祝一下自己「學會説不」，終於走出那個「忍、忍、忍」的我，成為一個有勇氣捍衛底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