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埔火災之後：悲傷、同在、跨代公義的三個視角

大埔是我成長的地方。那裡有我熟悉的街市、橋樑、沿著林村河的步道，還有日常生活的節奏。11月26日，宏福苑——一個我經過無數次的地方——在大廈維修工程期間起火，火勢以驚人的速度蔓延至七座被綠色棚網包裹的住宅大廈。我們無助地看著消防員奮力搶救被困的人，看著濃煙和火舌從大廈中湧出，整個城市屏住呼吸渡過了漫漫長夜。兩天後火勢終於受控時，已經至少159人喪生，而死亡數字預計還會上升，因為搜救隊伍仍在繼續工作。

悲傷無處不在，在我們每一段對話中，在堆滿鮮花的悼念場地裡，在我們無法停止追問的問題裡：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我們無法救他們？

如果你正在香港，或在任何地方與悲傷的人同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悲傷、憤怒和無助，你並不孤單。

這種無力感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過去這些年，香港經歷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傷。我們目睹無可奈何的變化，感受到熟悉的一切都不再一樣，承載著一份集體的沈重卻找不到可以卸下的地方。這場火災點燃的不只是當下的震驚，更觸碰到那種持續、壓抑的無力感，感覺我們無法改變發生在我們身上和周圍的事情。當悲劇忽然降臨在一個已經被這種沈鬱、無情的痛楚折磨多年的城市時，那種無助感更令人難以承受。

當無力感吞沒了我們的視野

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被佔領的城市，耶穌進入耶路撒冷，遇上城內權力與期望的猛烈衝擊。祂公開宣講真理，直搗聖殿裡的貪污腐敗，與宗教領袖辯論。有人以傾盡所有的愛為祂膏抹，整座城市被焦急和迫切感覆蓋，人人渴望一場迅速又完全的勝利，渴望彌賽亞能立刻讓一切都變好。

當那個禮拜的結局並不是解放而是處決時，他們的希望化成困惑、憤怒和分裂。有人四散逃離，有人互相指責。那種急切尋找「誰背叛了我們？」的情緒，吞沒了他們的視野，使之無法處理關於權力、帝國以及真正解放究竟需要什麼的更廣闊問題。

面對突如其來的悲劇，那種感覺我們也感受到。視線收窄：專注於指責，找出那個始作俑者，尋求「誰該負責？」的即時答案。這本是自然並必要，問責很重要，但創傷也可能使我們凝固，將我們的視線收窄到一個憤怒或絕望的點上，錯過了處理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系統性腐敗。

我們要退一步放寬視野，這並非要無視痛苦或為有罪的人開脫；這正要幫助我們懷著更完整的目光追求公義。

反思：我們在尋求什麼公義，以及誰的公義？

我們都在呼喊著要答案：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建築物會被易燃材料包裹？為什麼警鐘系統失靈？安全檢查在哪裡？要求進行透明、獨立調查的呼聲並不是復仇或衝擊權力，這是拒絕讓159條生命被遺忘，拒絕讓系統性失敗繼續不受約束。

這些問題固然重要。但「我們在尋求誰的公義」這個問題同樣重要。當我們這樣問時，一幅更完整的圖畫就會浮現。

跨代公義的三個視角

跨代視角幫助我們看到尋求公義不只注重一個群體，每個層面都需要不同的工作：

為逝者伸張公義：這不是復仇；這是抵抗遺忘。我們保存他們的尊嚴和記憶，掌握真相——發生了什麼？誰辜負了他們？我們拒絕讓他們的死亡變得毫無意義。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故事、殺死他們的系統性腐敗，這一切都必須被記錄和記住。

為生者伸張公義：那些從火災中倖存的人、失去摯愛的人、逃出來但失去一切的人，他們的需求最為迫切：創傷支援、賠償、住屋保障、幫助他們重建破碎生活的即時照顧。但這場悲劇所傷害的遠不止那些逃離火場的人。在螢幕上無助地觀看、與大埔有連繫的我們、無數面臨大廈維修也充斥著類似貪污腐敗的家庭，我們統統都失去了一些東西。

這場火災粉碎了我們集體的安全感，暴露了當企業貪婪和政府監管失敗而無法保護我們時的背叛。更廣闊的社會信任也需要恢復：立即修補消防監管準則以防止另一場火災，強調問責制以重建人們對制度的信任，整頓業界的猖獗腐敗。為生者伸張正義不但意味著倖存者得到緊急支持，而我們所有人都能再次呼吸，信任我們的家，相信應該保護我們的系統真的會這樣做。

為未生者伸張公義：那些尚未出生到香港的孩子、未來老舊建築的居民，他們也值得我們的守護。建築法規、檢查系統和程序必須全面改革，治理必須加強。我們不能把今天的成本和風險轉嫁給下一代去繼續承受。

當我們通過這三個視角——逝者、生者、未生者——來衡量我們的回應時，需要做的工作就變得清晰了。我們的策略必須從追求快速解決方案，轉向長遠投資和倡議——將安全、問責和信任重新編織到城市的核心結構中。

從報復性公義到修復性公義

法律必須行動，那些應對刑事疏忽負責的人必須面對後果。現代的公義框架通常強調報復性方式：通過懲罰和威懾以恢復秩序，這種工具在保護社區上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但當回應止步於懲罰時，更深層延續傷害的因素仍未改變，制度未經完善，關係仍然破裂，循環繼續。作為一種互補的框架，修復性的公義觀會問：究竟產生了什麼傷害？誰受到了影響？需要什麼修復？需要什麼結構性改革才能防止傷害再次發生？

修復性的公義觀不是放過作惡的人，而是要提出更深層的問題，以涵蓋所有三個公義的視角：那麼其他有類似材料的建築物怎麼辦？檢查制度失效該怎麼辦？建築業界和物業管理之間的圍標問題該如何制止？可持續的變革需要從指出核心原因入手，才能改革不義的安排，重建信任。

追求公義不僅是在當下懲罰作惡者；它還需要強調修復和轉化的長期工作。

給悲傷留點空間

然而，我們不能只靠思考來處理所有問題，我們的心靈需要空間去直視悲傷。悲傷不是繞道，而是必經之路。我想起那些留在十字架旁的婦女。當我們對情況一籌莫展、甚至情形令人難以承受時，愛有時看起來就是一種忠實的同在。

還有些婦女遠遠地觀看，內中有抹大拉的馬利亞，又有小雅各和約西的母親馬利亞，並有撒羅米，就是耶穌在加利利的時候跟隨他，服事他的那些人，還有同耶穌上耶路撒冷的好些婦女在那裡觀看。（馬可福音15:40）

香港人一起經歷這場黑夜。悼念場地開滿鮮花、留言和禱告。家人聚集在醫院和臨屋。鄰居互相扶持。這種同在不是被動；這是以行動道出真相。在悲傷中彼此陪伴，說出什麼在痛、記住什麼是重要的、發現我們需要什麼才能繼續前行。

未處理的傷口往往會在化成冷漠和傷害的循環，處理過的悲傷讓我們對自己、對身邊的人有更深的理解、同理心，甚至為未來的想像打開空間。

對一些人來說，這悲傷的重量巨大。倖存者的罪疚感對那些逃出來的人、住在沒有著火的大樓裡的人、那天不用值班的人、在火災開始前幾分鐘經過的人來說，可能是壓垮性的，反覆面對縈繞不去的問題：為什麼是他們而不是我？

我想起，甚至在十字架旁，那些遠遠觀看的人無法干預，一定也問過自己：為什麼耶穌被釘死時，我還站著？

如果可以的話，在這裡暫停一下。

深呼吸，如果感到安全的話，閉上眼睛。

安靜地坐一會兒，讓你內心的聲音輕聲說話。

哪裏在痛？哪怕只是對自己說出來。

你不需要修復它或解釋它，只需承認它在那裡。

倖存不是背叛，如果你感受到沈重，那是愛的重量。你承載著記憶和責任，讓這份重量推動你不是走向癱瘓，而是走向見證、走向倡議、走向確保他們的死亡有意義。那些在十字架旁守夜的人成為了復活的第一批見證者。存者能作見證，存者延續故事，倖存者能堅持改變。

這個過程需要時間，療癒既不快速，也很少是線性的。我們的社區需要持續的陪伴，而不僅是即時的危機應對，我們還要心理健康服務、聚集和記憶的社區空間、彼此的耐心。我們需要陪伴彼此度過震驚、憤怒、沮喪，繼而走向接受和積極行動。

雖然在外人看來，坐在悲嘆中似乎沒有成效，但我們知道公義的真實彰顯有時意味著要與那些在黑暗中的人同在。

學習不同的凝視

當無助感逼近時，我們可以選擇拒絕絕望。對我來說,我的方法是凝視十字架上的基督。祂沒有迴避黑暗，而是選擇完全投入其中——這不是失敗,而是勇敢、主動、有意義的愛。在許多人眼中，耶穌看起來很軟弱：被領袖指控，被士兵嘲笑，被民眾棄絕，甚至無法拯救自己。然而，十字架象徵的不是放棄和盡頭，而是為他人奮不顧身、耗盡自己的激情。那種不計代價的捨己，綻放出一種世界無法衡量的力量。

默想十字架上的基督幫助我重寫了內心的敘事：上帝沒有拋棄在火中的人，上帝掌握黑夜和白晝、看得見的腐敗和隱藏的勝利。上帝可以被信靠來整頓系統性腐敗的黑暗、回應我們因無辜者犧牲的憤怒、以及我們追求公義和真相的真誠呼喊。

力量是來自擁抱深不可測的黑暗。[...] 絕望者無法想像新的世界，也不相信惡有終止的一天，也不明白極權的現實中如何生出未來。但上帝有一個令人敬畏的計劃在黑暗中「發動」，甚至連黑暗的主也無法名之。[...] 另類的群體知道法老所不知道的；他們不明白但他們知道。他們知道因為他們已經投靠自由的上帝。當他們向祂發出哭喊時，便已經轉向祂。當他們知道誰在黑暗中能被信靠，而誰比虛假的光明統治者更有能力時，就獲得新的激勵。（布魯格曼《先知式的想像》）

這種信任並非意味著被動接受現實的一切安排。耶穌直面不公義、斥責腐敗、指出偽善者。學習凝視十字架的基督，意味著學習同時承載悲嘆與行動、悲傷與對問責的堅持、溫柔與堅定——堅持事情必須改變。

展開忠實的下一步

朋友，深呼吸。

對一些人來說，展開忠實的下一步就是要過好今天。好好道別、擁抱鄰居友人、允許自己哭一場，就夠了。

對另一些人來說，忠實的下一步是加入倡議獨立調查的行列、堅持關注事件發展、倡導建築安全改革、支持倖存者和遇難者家屬。這同樣是忠實的同在。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我們要拒絕絕望來襲和膚淺的答案。真實地與悲傷同坐，持續地要求問責，別放棄跨代公義的思考——尊重逝者，保護生者，守護未來。信靠那位不會在黑暗中拋棄我們、比那些聲稱擁有光明勢力人士更強大的上帝。

這條路比我們期望的漫長，但我們一起走，誠實地悲傷，堅持公義，重建信任，讓上主在憤怒、悲傷與失望中托住我們。

掌管晝夜和生死的上帝，我們將香港的悲傷帶到你面前，接受我們因無辜者犧牲的憤怒，拓寬我們的視野，超越即時的指責，看到公義與憐憫的長期工作。托住那些被悲傷和倖存者罪疚感壓垮的人。加力給那些呼喊公義的人；讓他們的聲音被聽見、被重視。教導我們好好悲傷，明智地反思，以愛行動。用基督的力量重寫我們的內在敘事，讓我們能將悲嘆和希望都帶進灰燼之中，燃起更大的動力帶來改變。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