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没有出口(续)
钟停在三点十七分,我盯着它,盯到眼睛干涩,盯到汗水顺着手腕一滴一滴坠落,砸在桌面,摊开一朵又一朵暗花,可那两根针依旧死死钉在原处,不肯挪动哪怕一毫米,它们像是嵌进一块巨大而冰冷的铁板,而这块铁板沉在时间的底部,整个世界就这样悬着,不再走,不再喘,只剩一种比窒息更钝的静止缓慢剥掉我每一根神经的壳。
风扇在头顶旋转,缓慢得像一个垂死者最后的胸膛,它带着一声一声不均匀的喘息,从扇叶缝隙里挤出那股令人恶心的热风,那风混着一股焦灼的金属味,像一只在暗处伸舌的畜生,悄悄舔过我的颧骨和脖颈,我本能想退,却又僵在原地,像早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浸泡太久,连逃跑的意愿都被泡得软烂。
空调绿灯亮着,它那盏亮光像一枚无声的谎言,闪烁在墙角,然而风口却吐出更浓的热,那热贴在脸上,像一只慢慢膨胀的肺,呼出的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潮湿、黏腻、带着暗暗讥讽的温度,我甚至听见它内部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像一个被钉在地下的怪物正在磨牙,磨得整个房间的墙皮轻轻颤了一下。
我猛然走向冰箱,手掌一握住把手,塑料壳竟带着一层湿意,我用力拉开,冷光炸进黑暗,像一枚手术刀锋利地剖开一具溃烂的尸体,那光让我瞬间晕了一下,但我还是伸手探进去,掏出最底层的冰块,冰冷像一记钝击砸在牙齿上,我含住,用舌头推,可它几乎瞬间崩碎,化掉,像一粒盐扔进滚水,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一股虚无的凉感一闪而逝,像某种骗人的安慰。
我一块又一块地塞,动作越来越急,指缝被冻到麻木,冰块滑落,掉在地上,啪嗒,碎成几片,我没弯腰去捡,直到冰盒见底,里面只剩一滩水,水亮得像一只瞳孔,盯着我,我忽然觉得胸口一空,像有人把我挖开,填满一团潮湿的空气,那空气带着腐味,把我推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暗洞。
我把冰箱门砰地关上,冷光被切掉,房间又陷入那种闷热的暗,墙角的蜈蚣缓缓伸直身子,它的腿在地砖上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像在空气里划了一道极细的刀口,让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电话响了。
声音突然挤进来,像一根针扎进耳膜,我走过去,手抖了一下才按下听筒,耳边传来一阵极慢的呼吸声,那呼吸沉得像从一口井底爬出来的水汽,带着一点点气泡碎裂的轻响,我喉咙一紧,挤出一个字:“喂。”
没有回应。
只有呼吸,一下一下,像在测量我的恐惧。
我又说:“喂。”
还是没有,像有人在阴影里笑,笑声被嚼碎,塞进每一声呼吸里。
我缓缓把电话挂回去,金属触点碰撞发出一声钝响,那声音落地的瞬间,整间屋子像被抽走所有声息,黑暗里浮出一种诡异的轻——轻得像暴风雨前的压。
收音机忽然亮了。
它自己亮了。
绿灯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只眼睛,一眨一眨,沙沙声炸开,像谁在撕一整面纸,纸屑飞不见影,只剩下声音,在空气里乱撞,撞到墙,又反弹回来,像无数双手拍在我背上。
忽然,沙沙声里钻出几个模糊音节,轻得像耳语,带着湿意,几乎挨着我的鼓膜:“……出去。”
我呼吸停住,喉咙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我转头,看见门,它闭着,紧紧地闭着,像一张抿死的嘴唇,连空气都不敢挤过去。
我走过去,手握住门把,金属发烫,像一块被反复舔舐的铁,我慢慢拧开,门开了一条缝,外面是一条长走廊,窄、湿、暗,尽头吊着一盏灯,忽明忽暗,像一条临死的鱼在喘,墙皮一片片剥落,灰屑飘在半空,像一群被扯断翅膀的蛾子,我走进去,地面黏,鞋底拉扯出一连串闷响,像有人在暗处拖拽我的脚踝。
我走到灯下,尽头有一扇门,那门安静地贴在黑暗里,像一块倒在井底的木板,我伸手推开,它吱呀一声裂开,露出里面的光——
屋子。
还是那间屋子。
风扇慢慢喘,钟表依旧三点十七,冰块融成一摊死水,水里漂着一截断裂的冰棱,像一截被剥皮的指骨,我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动过,或者说,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回圈。
我笑了一下,没声,只有牙齿轻轻碰到,像玻璃碎裂在口腔里。
收音机又亮了,沙沙声变得急促,像一把钝锯在暗中割骨,呼吸一样的气音溢出来,那声音更近,几乎压在我的颅骨上:“出去。”
风扇啪嗒一声停住,扇叶闪过一抹死白,我感到汗从后颈滚下,像一条虫子沿着脊柱往下爬,爬到腰窝,爬进裤腰,我想抖,可腿像灌了铅。
我转头,看见桌角压着一张发黄的电影票,票纸卷边,字迹被岁月舔得发白,日期停在去年七月,我盯着它,胸口一阵钝痛,像有人用锤子慢慢捣开骨头,记忆被碾碎,一点点溢出:那一夜,雨劈头盖脸,像无数刀片在天空剥落,我站在她的楼下,鞋浸在水里,泥浆死死吸着脚底,我拨一个又一个号码,她没有接,灯一盏盏灭掉,整栋楼黑下来,黑得像一具巨大的尸体,而我站在那里,像一块没埋的骨头,冷,硬,泡在烂水里,直到风停,雨停,天亮,鞋里生出一股腐臭,她从此消失,没有预告,没有痕迹,只留下空白——空得像现在桌上那封信。
那封信还在,卷着边,像一条焦躁的舌头,我拿起笔,笔管冷得像一条蛇,我写了一个字,又划掉,划痕在纸上裂开,像一条血线缓缓向外延展,扩散,直到吞掉整片白。
我忽然抬头,看见厨房,那个杯子还在水槽边,口沿的唇印淡了,褪成一圈灰粉色,像一块陈年的伤口,干裂,却从未真正结痂。
我的胃翻了一下,我差点吐。
收音机猛地停了,绿灯灭掉,整个房间坠进无声的黑,像有人突然掐断所有呼吸,我听见一阵细微的摩擦声,从墙角传来,我慢慢侧过脸,蜈蚣不见了,地上空空,水洼却泛起一圈极轻的涟漪,像有人刚伸手搅动过。
我走到门口,指尖搭在门把,缓缓推开,门外依旧是那条走廊,长,暗,湿,尽头的灯闪着,像一只眼睛一开一闭,我迈出一步,鞋尖碰到什么东西,我低头,看见一只手印,湿的,掌纹清晰,正好盖在我的脚边,而我的手指却在发凉,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的。
我抬头,走廊更黑,像一张张嘴,无声张开。
风从深处吹来,舔过我的颈侧,带着一种熟悉的味道,我忽然回头,看到屋里的镜子,镜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没有脸。
钟表依旧三点十七,死死地钉在那里,像一颗钉子,钉穿夏天的喉咙,而我知道,它不会再走,因为夏天没有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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