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1 判刑・專訪 2｜子判囚 31 個月　同屬利物浦球迷　父借歌寄意：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

（原文刊載於集誌社）

文｜集誌社編輯

721 元朗襲擊發生至逾五年七個月，前立法會議員林卓廷、庾家豪、陳永晞、葉鑫昇、鄺浩林、尹仲明、楊朗七名非白衣人，去年 12 月被裁定暴動罪成；案件今早（2月27日）判刑，各人被判囚 25 至 37 個月 。

2024 年 12 月 2 日，已移民英國的陳 Sir 步出接機大堂，搭了搭來接機的兒子陳永晞 Jason 膊頭。在 721 非白衣人案被指曾拿起消防喉射水、被控暴動的兒子，即將迎來裁決，陳 Sir 知道裁決的日子後，決定買機票回港。「好多嘢都定晒局，實質上對 Jason 未必有啲咩幫助，但我諗喺嗰個情緒支援上面，應該對佢嚟㗕係正面嘅⋯⋯」訪問中一直冷靜的他，說到此處沉默良久。

十日後，Jason 被裁定罪成。庭上，Jason 的太太低頭抽泣，陳 Sir 則表現平靜，目送囚車和兒子離開。訪問在兒子還押約一個月後進行，陳 Sir 回憶頭一次隔着玻璃探望兒子，內心難免激動，但又互相着對方不用擔心。直至翌日一個人吃過早餐，到附近的海濱長廊散步，情緒才來襲。「我哋都算係幸運嘅一代啦，幾十歲人唔算遇過好多大嘅挫折⋯⋯所以有一種感覺，譬如啲人話心痛，我哋睇文字睇得多，咩叫心痛⋯⋯」，他說着頓了頓。

「即係嗰朝早就有喇。」他的聲線微微顫抖。

送兒子出國讀書、看着他事業漸上軌道、成家立室，最終卻被捕入獄，陳 Sir 坦言難過也不忿，指兒子行為是「自然反應」，並非「作奸犯科、打家劫舍」 。願意上鏡受訪，除因「唔覺得係一件好唔光彩嘅事」，更因任職中文和中史老師近四十年，他深知歷史由當權者書寫，但相信「歷史唔能夠淨係得一種顏色、一種聲音」。

教歷史近四十載　兒子被控暴動：覺得冇可能

人稱「陳 Sir」的 Jason 爸爸，在 2016 年退休以前，曾在中學任教中文和中史 37 年。陳 Sir 自青年時期已關心社會，參選過業主立案法團、課堂上會與學生討論時事；八九民運時看着新聞直播流淚，曾帶子女參與六四集會、也會在家談論時政。

2019 年 6 月反修例運動爆發後，陳 Sir 也有上街，眼看政府對市民訴求漠視不理、警方在示威衝突常使用過分武力，示威者的行動亦越趨激烈。7 月 21 日，下午起網上流傳大量白衣人在元朗出現的訊息，曾在元朗教書多年的陳 Sir 自然關心，看見白衣人在元朗手持木棍聚集，已經覺得「哇！點解可以咁離譜？啲差佬去晒邊？」。至晚上白衣人進入元朗站施襲，家中看着直播的他，知悉兒子曾處身現場、協助傷者，只能着他小心。

事隔超過一年、2020 年 8 月 26 日早上，陳 Sir 收到律師的電話，告知兒子被捕。他自言不完全意外，因此前從新聞得悉警務處處長鄧炳強稱除了白衣人打人，也有「暴徒」在元朗站噴滅火喉、滅火筒時，已第一時間著 Jason 留意。但當兒子確實被捕，他還是難掩情緒：「我喺香港生活咗幾十年、以我對過去香港社會嗰種模式嘅認知，當然覺得而家發生嘅事係好唔合理⋯⋯原告變被告」，加上兒子被控的是暴動罪，「咁大罪？覺得無可能卦。」

從不怪兒子：如果真係身在現場，可能我都會咁做

陳 Sir 夫妻二人同任教師，在 Jason 初中時便送他往英國讀書。兒子返港後投身市場推廣和金融業，2017 年起任職外資銀行副總裁，年薪過百萬，是旁人眼中的金融才俊；被捕後卻被公司解僱，要轉行賣車、揸 Uber，陳 Sir 為人父，亦無怨為兒子打官司提供部分財政支持，「只不過係做父母嘅責任嘅一部分」。

陳 Sir 一方面欣賞兒子懂變通、不聽天由命，但同時不無可惜：「好似開始有少少成績睇吓，但發生呢件事，跟住即刻咁大變化⋯⋯一生人當中最黃金嘅時代，就因為遇着呢件事情，好似踩咗落個氹度。」

「做爸爸嘅，當然唔希望依件事發生喺個仔身上。」他不諱言，有一刻會想，「佢係唔係衝動咗少少呢？」，但事後回看，他深知「要中就真係中」、無想過責怪兒子，「如果真係身在現場，可能我都會咁做，都係一個自然反應啫。」

遇不公挺身而出　信兒子耳濡目染

回想以往，陳 Sir 遇不公也總會挺身而出——曾有同事發現學生作文卷抄襲，給予低分卻遭家長投訴，校長召見任科主任的他，他認為同事做法合理，一直力撐；又試過有法團成員出律師信告他誹謗，他覺得自己所說屬公正評論，義正嚴辭回信反駁，最終對方不了了之。對兒子的教導或未宣之於口，但耳濡目染下，「可能 Jason 不知不覺都受咗影響，唔係一個好怕事嘅人，見到有啲咩少少威脅就會縮。」

Jason 的舉動，終致他被捕、被控、入獄。可會覺得，自己無形的教導，令他走上現在的路？「害咗佢？」，陳 Sir 輕笑，接着認真道：「我一定唔會咁樣諗，因為呢個都係我自己一路以嚟嗰個做人嘅宗旨」，「如果佢哋受到我呢種教育方式嘅薰陶，而養成呢種價值觀，咁我覺得，好正常吖。」

兒子被捕後決心離港：呢個地方好陌生

雖然兒子已經成年、亦非與陳 Sir 同住，但作為家庭成員之一，他的被捕，還是為這個家帶來震盪。

「最大影響係令我哋下定決心離開香港。」陳 Sir 說，案發時他已退休數年，閒時鑽研廚藝、一年去幾次旅行，生活充實而悠閒，本可在香港度過餘生。但 Jason 被捕後，「成個故仔唔同晒」，Jason 因擔憂會落入「黑名單」，決定無論入罪與否都會離港，亦着父母盡早離開。

事實上，在 Jason 被捕前，目睹香港社會種種轉變，陳 Sir 早已心生去意。出生和成長於英殖時期香港，眼見整個香港越來越內地化、「撞口撞面」都是講普通話的人，社交媒體上許多人都噤聲了，不談政治，只談吃喝玩樂、風花雪月，猶如活在平行時空，他覺得「自己同呢個地方好似距離越嚟越大」。

去年中，他與太太搬到英國居住，發覺自己沒有特別掛念香港；年尾再返港出席 Jason 的裁決，他亦沒有「終於又返嚟」的感覺，下午寧願睡覺也不想周圍逛逛。「覺得呢個地方好似好熟悉又好似好陌生」，「哀莫大於心死」。

裁決一刻：好似有一個錘仔打落嚟

移民決定以外，生活的小細節也受到影響。過去數年，已退休的陳 Sir 與太太不時去旅行。在異地遊玩，自然想與至親分享，但太太總會刻意不提那麼多、不傳那麼多照片，「唔想佢（兒子）覺得好大對比、心唔舒服」。即使理應享有無憂無慮的退休生活，「但你心裡面始終都會記掛住 Jason、唔可以完全擺低佢。」

陳 Sir 想到，Jason 曾說監禁「唔淨係監禁佢自己，可能都係監禁埋屋企人」，「無論對佢自己、對佢身邊嘅人，嗰個折磨真係唔輕，大家都要一齊承受。」

裁決當天，陳 Sir 與 Jason 和媳婦飲完茶，一同前往法院聽取裁決。對於定罪，他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那刻仍「好似有一個錘仔打落嚟」。他始終覺得，當日警察的不作為應考慮在內，「正正因為佢哋嘅不作為，先至導致白衣人同非白衣人衝突激化」；警察遲遲不到場，亦的確違反絕大多數人的合理期望，「如果警察喺一個合理嘅時間到場，係唔係可以令到成件事改寫咗呢？」

覺忿忿不平　不會隨時間消散

案中所有被告不認罪，辯稱認為警方會於短時間內到達，留在現場是為了協助傷者、阻止破壞社會安寧事件；但這說法多番遭法官陳廣池以「常理」質疑，更曾向首被告林卓廷的大律師稱，「有危險，阿媽教落即刻走，呢個係常理嚟㗎」。審訊不禁令陳 Sir 聯想到多宗內地案件，如 20 年前的南京彭宇案，扶起跌倒老人到醫院檢查的彭遭索償；以至兩歲女童被車碾過、18 名路人未施援手的「小悅悅事件」。他覺得裁決猶如指，「原來你唔好立亂幫手，幫人最後自己要孭鑊、要負責任」。

罪成無奈成為事實，這幾年法庭上的生離屢見不鮮，但當真的發生在最親近的人身上，陳 Sir 還是難以坦然面對：「覺得佢遇到呢件事，係咁唔公平，有時都會問，點解呢？」

「覺得唔安樂，一個至親嘅人失去咗自由。」再加上兒子是因 721 定罪，更令他忿忿不平：「如果你話佢真係衰作奸犯科、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我諗又好唔同」，他說時右手握拳，在空中捶了捶，但「而家你係多咗好多戥佢不忿囉⋯⋯呢種情緒，我諗應該唔會隨住日子而消散」。

學習接受一牆相隔　當兒入「寄宿學校」

裁決過後，陳 Sir 幫忙為兒子打點家事、也學習搜羅物資，「冇話難唔難，好似有少少嘢可以做到幫到佢，令到佢喺入面個生活好過少少」； 短暫留港的日子，他每周有數天會乘坐一個半小時車，到赤柱監獄與兒子見面 15 分鐘，笑說「好似而家佢入面坐，我仲見佢見得多咗」。

隔着玻璃窗，父子倆話不多，談談共同愛好足球和愛隊利物浦，心事還是留待兒子與媽媽細說。初次見面雙方都尚未適應，但之後再見，他感覺兒子開朗精神了、也慢慢調節心態：「開心又咁過，唔開心又咁過，無理由難為自己。」做父母的也在學習接受，正如太太有時會說：「你當佢入 boarding school 囉，當年入 boarding school 都係咁啦。」

「歷史唔能夠淨係得一種顏色、一種聲音」

這個年頭，沒有多少被告家屬願上鏡受訪，但陳 Sir 腰板挺直、翹起雙手望前方，說得坦然：「掉返轉頭，發生喺 Jason 身上嘅呢件事，我又唔覺得係一件好唔光彩嘅事，又唔係話有啲咩唔見得人、對唔住屋企、對唔住社會⋯⋯我真係諗唔到我點解要隱瞞我嗰個身分呢？又唔係我做咗虧心事。」

721 事件發生至今逾五年，官方對事件的定性也產生變化。任教歷史多年，陳 Sir 清楚歷史從來都是由當權者書寫，但他覺得，「從來都係咁唔代表我哋要接受吖嘛」，「歷史唔能夠淨係得一種顏色、一種聲音。」不論是作為非白衣人案被告的家屬，還是一個從事教育工作幾十年、在香港土生土長、與香港有密切關係的人，他對這個城市發生的事情，也有自己的觀察和想法，「我講出嚟都希望歷史上補返一筆、多個角度，唔淨係當權者佢哋描述嗰個模樣係咁就係咁樣。」

「我哋都有責任令到成件事更加完整，提供某啲角度，畀其他唔知詳情嘅人了解多啲。」

同為利物浦球迷　引隊歌：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

Jason 被還押近一個多月，問陳 Sir，有什麼想跟兒子說？他先笑指「唔需要咁間接」，接着說起，現在隔兩天就見到兒子，沒什麼迫切性寫信，但返到英國後，說不定就會動筆。陳 Sir 與兒子同是英超球隊利物浦的球迷多年，他提到利物浦球迷很熱情、對球隊不離不棄，隊歌《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開場前聽到也會很激動。

「我會諗，如果我要寫信畀佢，我都會用返呢句說話、或者呢首歌嘅歌詞去鼓勵佢——」他若有所思。

「『你永遠不會獨行』，我覺得好啱佢而家呢個處境，佢都好需要外面嘅人支持佢，佢唔係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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