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在風中飄揚-第一章:傘(2)

紀川JiC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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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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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算算,你們的人生中相交叉的時間簡直少得可憐,彼此之間誰也無法真正地見證對方人生中最為激動、最為幸福、最為困苦、最為孤獨的時間,而最終,可以說誰也等不到誰,誰也留不住誰。

2

雨遲遲沒能下起來。我從父親手中接過鑰匙,上車,點火,搖下車窗,點頭向他道別。他用手指了指我肩膀的位置,我當即踩住刹車,優先將安全帶系好。

在我來看,沉默寡言不大可能是一種先天的性格,而是後天各種因素綜合後的結果,並且,我的內向與離群傾向大有受到父親影響之嫌,所以我一直企圖——以一種盲目而執著追求的形式——通過父親以及他身邊人物的隻言片語來填充他人生的畫像。其實我很清楚,即使你所面對的人是親生父母與兄弟,這種簡單且無需證明的社會關係也不能將你們各自的人生綁得更緊,而當你嘗試著將“人生”這一模糊抽象的概念具體化的時候(例如想要為其畫像)你就會發現,你也好,你的父母兄弟也好,雖然都重新以畫像的身份活了過來,但你們無疑是完全的陌生人。你們無論如何也看不透對方或輕浮、或深邃的瞳孔的顏色究竟是怎樣形成的,也搞不懂對方或開懷、或沉重的神情是如何凝聚的,甚至你都不敢確定對方下顎處的燙傷到底從何而來,更懷疑自己是不是對某塊傷疤的故事有著足夠的瞭解。仔細算算,你們的人生中相交叉的時間簡直少得可憐,彼此之間誰也無法真正地見證對方人生中最為激動、最為幸福、最為困苦、最為孤獨的時間,而最終,可以說誰也等不到誰,誰也留不住誰。既然如此,畫像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想無非就是填充自己人生的走廊罷了。我不是貴族,卻想要自己的精神像貴族一樣延續下去,所以我必須得在精神中打造一條家族的走廊,哪怕只是供我自己回首翹望,我也得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引導至現在的位置的。這樣一來就很好理解了吧,就和過去貴族的所作所為一樣,肖像必須被創作出來,哪怕和他們本人完全沒有相似之處。

對於每一個父親都想在孩子面前塑造出一個硬漢形象的現象,我既不想加以確認,也不願過多地評論,在此,我只是嘗試使用盡可能客觀的描述,來帶我回到印象中父親完全失去控制、涕泗滂沱的場景。這樣的情況總共發生過兩次。

在我完成高考、順利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的幾天,父親著手收拾起他的行李,為搬回米市做最後的準備(他和母親早在六七年以前就走完了離婚手續,但二人共同決定在我成年之前暫不分居)。當離別的時刻終於來臨,父親殘忍地搖上車窗、任由窗玻璃將我們的面孔徹底間隔開的時候,他忽然反向轉動車鑰匙,熄了汽車的火,毫無徵兆地掩面痛哭起來。見狀,我趕忙收回退後的腳步,打開車門、坐回車上去。可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到現在我還以為,十八歲的年紀就是這樣,有太多想說的東西,但統統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我們對情緒的感受和對自我的思考過於巨大、樸素,它們輕鬆地佔據了我們的全部視野,卻沒有頭緒、沒有細節、更加讓人看不見未來的可能,我們收到了人生的一份大禮,卻不得不將其誤以為是一種壓迫。鑒於此,我只能像面對考試失利、面對戀愛失敗、面對友情消逝時一樣去面對父親的哭泣。父親反常地先開了口,話也比平素要多得多。他說他年輕的時候發達了,一只手上恨不得要戴五只金表,他說那會兒,無論他有什麼想法,我的母親都會表示贊成;他說現在,我的母親已經不愛他了,而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再也沒有錢了;他說這當然是他的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就是沒能把那些錢從美國帶回來;他知道他身上背負著的期待,他知道我的母親之所以能夠數年如一日地熬過寂寞,全是因為有一個願望可以倚靠;我的母親沒能夠在下半輩子吃穿不愁,都是他的錯,所以他在離婚時沒有拿走一分錢;但他在美國的幾年裏,沒有一天不想念他的家庭,沒有一刻不想念我,他尤其想念我的奶奶,而他沒有機會見到爺爺最後一面,成為了他至今未能解開的心結;他問我,我的母親難道就一點錯都沒有嗎?我們是家人,不是嗎?家人之間難道不應該互相支持嗎?況且他現在已經不賭博了,早就不賭博了;可是,再賺錢確實是很難的事,他說他老了,真的拼搏不動了,做任何生意,只要一出現頹敗的跡象,他就再也不願堅持,渾身上下都只想著退縮了;他之所以拒絕了大伯提供的司機工作,就是因為曾經的經歷令他作嘔,他在美國最初的日子裏,正是以駕駛貨車、運輸食材為生,最辛苦的一次,他甚至從德克薩斯一路開到了康涅狄格,雖然身邊總是有一個換班的華人夥伴,但每一趟運輸工作給身體帶來的疲憊都是他不願再回想的;他說要是再年輕個二十歲,他可以沒日沒夜地賺錢;他流盡了眼淚,帶著幹澀的抽泣勸告我,他說兒子,不要賭博,千萬不要賭博;他見我默默聽完他講話,見我點頭接受他的教誨,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然後對我說,快走吧,快回去,他說我已經成年了,以後應該少讓我的母親操心。

我想我沒有真的把父親的話聽進心裏去,我也沒讓我的母親少操任何一份心。大學期間,或許只有得知我順利考上研究生的時刻,母親才一改以淚洗面的常態,以激動的語氣代替了平日的歎息,她仿佛在陰雨連連的季節裏盼來了一日晴天,終於能夠釋放出壓抑過久的心情,她恨不得抓住片刻的陽光,一掃未來所有的陰霾。

大學三年級的暑假,我在母親的建議下留守學校,從而能夠一心一意地為研究生考試做準備。待到暑期階段的學習計畫基本完成、金秋正做著蘇醒前最後一個炎熱的夢的時候,我才抽出一周的空閒來,得以回家調養歇息。當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的那一瞬間,前所未有的疲憊從腳底一路襲上我的眼皮,可與此同時,隔壁母親的臥室裏又一次傳來熟悉的哭泣聲。我頓時鬱悶難耐,內心不安的揣測越來越偏向母親故意為之的可能性——基於對我的不信任,母親鐵了心要在我沉重的學業壓力上再添一些負擔。我在一股強烈的煩躁之情的驅使下推開母親臥室的門,並以克制的態度表現出一種明顯的責怪,我向母親詢問情況,實際上是想戳穿她的表演,是在變相逼迫她放棄對我的算計。

母親說,她和交往半年的那位做建築師的叔叔分了手,理由是她認為他和我的父親一樣,毫無擔當。不過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父親知曉他們交往的事實以後,親自找上門來,要求她不許追逐新歡。這是我全然沒有預料到的爭執與衝突,於是我問母親,父親是怎樣對她說的。

母親隨即嚎啕大哭起來:“兒子,你能想像嗎?他竟然拿你當威脅呐!竟然拿自己的親生兒子來威脅我,不允許我與別人接觸、交往!你的父親揚言,要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不肯回頭,他可不敢保證你以後會怎樣!這難道不是赤裸裸的威脅嗎?他還裝模作樣的,問我有沒有看過你絕望的眼神。你能有什麼絕望的眼神呢?你告訴我,你究竟在他面前表現出什麼樣絕望的眼神了呢?”

這番話明確地勾起了我半年以前的一段記憶。那時的我心中已經有了一份明確的自殺計畫,自然而然地,我把每一次同父親共進晚餐的短暫時間,都看做我們之間最後的相處機會。飯後,就在我起身表示自己準備離開的當兒,父親叫住了我,並詢問我是否有意向跟隨他一起前往就近的水庫釣魚。無論我怎麼推辭,父親都死死不肯鬆口。“你過去不是很喜歡釣魚嗎?”“上次釣魚是什麼時候來著?得有五六年了吧!”“釣魚怎麼會沒有意思呢?走吧,這次說不定會有所改觀!”“就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就回來!”我從沒見過父親一口氣說上這麼多話,也受不住他的狂轟濫炸,只好點頭答應下來。冬末春初的冷夜裏,我們驅車行駛一個小時,又在水庫旁晃悠了大半天,終於找到一處既方便停車又不受他人影響的架杆地點。我拒絕了為魚鉤上餌,拒絕了拋擲魚竿,而只是幫助父親安置好手電、魚簍、座椅等設備。之後,父親和我分別在一大一小兩張折疊椅上倨坐下來。父親很快就進入了專心致志的狀態,也不怎麼說話了,而我則將手縮在袖子裏,輕微抖著雙腿,直視著漂浮於遠處水面上的黯淡螢光。在我即將打起小盹的時候,父親切斷了我的睡意,並催促我回到車上休息,這反倒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猛地站起身,接著開始四處溜達以活動身體。我想起好幾次釣魚的體驗……從時間上來看,最為久遠的一次還要追溯到父親遠赴美國以前,當然,與之相關的記憶也最為模糊,至今仍然在我頭腦中反復的出現的,就只有旱季的河灘地、望不見其頂的雜草,以及父親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坐墊。後來,釣魚的團隊中增添了許多父親的朋友,大家常在城市河邊組織起夜釣的活動。有一回,河道欄杆後方的石凳上坐了一對年輕情侶,女人趴在男子的身上,拼了命地用嘴吮吸對方的脖頸。見到我似乎羞於直面這番情境,一位叔叔便起了逗弄我的興致,他將我招至他的身旁,偷偷向我講解道:“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他們在做愛呢。”剛讀上初中、對男歡女愛稍有了解的我信以為真,又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我渾身顫抖,戰戰兢兢地跑回父親的釣竿邊,再也沒有心思去觀察魚漂的動靜。父親從未正式向我介紹過他的朋友,但他們的形象卻頻繁出現於我的記憶世界。在父親最為宏大的計畫之中,他幾乎動員起了所有的好友,一行人、三輛車、跨過省界,經過一天一夜才抵達他夢寐以求的山谷。路途上有過好幾次停車,為的是尋找最好的天然餌料。我作為隊伍裏唯一的孩子,所有人都想拿我開玩笑,他們從農村廁所的糞坑裏撈出長腳蚊的幼蟲,再將捏著鼻子逃跑的我逮住,雖然我極力抗拒,但最終還是戴上了手套,努力嘗試著把蛆蟲與沙子混合在一起……天色微明,父親已經在默默地收回漁具,一宿未眠的我因心臟的悸動而感到些許害怕。我看清了隨風輕拂著的乾枯的柳枝,沒工夫再去想自殺的事。

儘管如此,當我面對母親的質問,也只能違心地說:“沒有,我不記得我表現過什麼絕望的眼神。”

我無從得知父親和母親爭吵中的細節,更不清楚雙方究竟採取了何種方式來表達自己,但我相信母親對父親存在誤解,也相信父親在刁難母親的舉動之中多少摻雜了報復的私心。

我和父親性格中的相似之處,致使我們從不願與他人互訴衷腸,可即便父親對曾經異國他鄉的生活總是一筆帶過,我也能敏銳地捕捉到這段經歷在他的觀念上施加的重要影響。父親不會明說“後悔”二字,但他的確對母親的教育方式表現出懊惱。他認為母親無時無刻不在向四周釋放壓力,而我的神經衰弱和自殺傾向一定是由母親一手造成的,他完全地缺席了我最需要快樂的童年時代,從而無法為我承受絕大部分危險的負荷。我估摸著,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父親才會認為母親尋求新歡一事會給予我沉重的打擊並加劇我的厭世情緒。事實果真如此麼?我想未必。且不說我的悲觀主義是否和母親的教育有著必然的聯繫,至少在父母的感情問題上,我早就摒棄了對美滿婚姻的幻想的依戀,更不希望任何人的人生因我的存在而被硬生生捆綁在一起。

母親同我談話後的次日,我帶著解除誤會的初衷,前往米市拜訪父親。話還沒說到一半,我又一次見證了父親的哭泣……他說他壓根不在意我母親的新歡,她要想跟誰過日子都與他沒有關係;我在高中時期所承受的痛苦,他都看在眼裏,所以他再也不願給我增添任何一點壓力;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我被母親逼得太急,發了狂似地掐住前來勸架的他的脖子;我很不好意思說我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他說他都懂、都明白,因為他遭受著和我一樣的境遇;我知道父親在那幾年裏做著夜場餐飲的生意,每天都要等到黎明時分才能結束工作;他沒有一張床可用,於是春夏季節就橫躺在秋千上打盹,秋冬則拿一床被子蜷縮在沙發裏,待到我的鬧鐘響起、我的精神還在與困意以及不想上學的念頭打架的時候,他才會輕輕推開我的房門,鑽到我的被窩裏來;他說我不知道,晝夜顛倒的作息打亂了他的飲食習慣,進而導致了膽囊結石與炎症,我也不知道,他早就有了低血壓的毛病,每一次突然的暈倒都可能使他再也站不起來;他不是沒有看過醫生,他也按照醫生的建議,準備通過適當飲用紅酒來調節身體,可是我的母親在不清楚紅酒來源的情況下,轉頭就將其當做禮物送了人;他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條生命還能剩個幾天,更別提我的母親了,她根本不關心任何人,只在乎她自己;哦,他說,他當然在堅持看病,他上個月才去找過本地最著名的中醫,據說治療膽囊問題很有一套,新配的中藥似乎很有效,所以他堅持吃到現在;我又一次壓抑住了質問中醫的欲望;不僅是中醫,我和父親對於什麼是科學、什麼是法律、什麼是民主、歷史的真相、政府的職責、政黨的權力、國家的意義等等問題都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所以我早就十分清楚,我根本無從改變他對於中醫的執念,就像我無法說服他日本人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歹毒,也無法讓他相信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來自政府和政黨的恩情;但他樂意和我討論這些問題,以為只要拿出駐足美國的經歷,我就會變得無話可說;我的確無話可說,因為就連我自己也很難描述出公民與非法移民之間的區別,就像我實在是無力向他解釋什麼是真正的公民一樣……總而言之,談話的最後我沒有和十八歲時一樣保持沉默,而是握住父親的手,對他說:“不用擔心,還有我在呢。”

父親的話我並沒有全盤皆收,但我也知道,人在需要認可的時候美化自己、在急需同情的時候苦化自己,都是無可厚非的舉動。果然,當我把自己裝扮成為穿越時空的信使,終於將多年前就該傳達到位的話帶到母親身邊,一場完全可以預料的羅生門就呈現在我了的眼前。

母親先是將父親年輕時賭博的事蹟重複了一次,又大聲嚷著“豈有此理”,說父親是在倒打一耙,冷暴力不是不存在,但真正的受害者明明是她才對。她說她一直想要跟我坦白,但不知如何開口,其實她的腦袋構造異於常人,過於狹窄的腦血管是她多年來反復頭疼的元兇;她說早在我初中畢業的時候,她就立下了遺囑,房子、車子、現金,都是留給我的;但我的父親對她的病情不聞不問,甚至在她頭痛欲裂、嘔吐不止的夜晚對她冷眼相待;她讓我捫心自問,我讀書十五載,我的父親有沒有支付過任何學費,在我不幸摔斷腿以後,我的父親有沒有承擔起照顧我的責任;是誰,起早貪黑地陪著我做手術前的體檢與術後的康復,又是誰,只需一個電話就會趕到學校,只因我堅決拒絕在學校裏使用輔助工具來解決排泄需求?是誰在監督我的學校作業與考試,又是誰參加了我的每一場家長會,是誰陪著我走進大學,又是誰在為我未來的婚姻做物質上的準備?沒錯,她說,從頭至尾都是她在操心,所以她簡直無法理解,為什麼我還要站在我父親的那邊,這到底算不算狼心狗肺,算不算忘恩負義?

我沒有第一時間同母親爭論,直到兩天後父親的膽囊問題再一次發作。我從姑姑那兒得到父親已經入院治療的消息,而父親竟明確表示,他不希望我去醫院對他進行探望。當晚,我將此事轉告給了母親,本意是借父親深陷苦境的現實來軟化母親的逆鱗,並使我接下來準備說的一番話顯得更加真誠。可是還等不到我開口,母親就率先歎起氣來:

“唉,他確實也是個可憐人。而這一切都要怪你的奶奶。她只愛你的大伯,還有你大伯的兒子,其他人她誰也不愛。沒錯,就是字面意思,她不愛你的爺爺,不愛你的父親,不愛你的姑姑,也不愛我,更不愛你,唯獨愛你的大伯一家。在我年輕的時候,但凡有什麼學習機會、工作機會以及繼承財產的機會,不消想,一定都是留給你大伯的。你的父親可沒有機會接過你爺爺的衣缽、在政府機關內擔任一官半職,他只能在初中畢業以後獨自外出打拼,費勁地養活自己。是啊,好事永遠輪不到我們頭上。整個尹家,有你大伯就夠了。哦不,這話可不是我說的。還記得你爺爺剛剛去世那會兒,大夥都在猶豫與糾結,我們又想盡快通知你的父親,又害怕此事對他造成過大的打擊,更不知道應不應該讓他徹底放棄美國的活計,趕回國來送老人最後一程。於是你的奶奶發話了,她說我們根本就不需要你的父親,因為對這個家來說,有你的大伯就足夠了。你說說看,有這樣一個母親,會不會使孩子的自尊心從小就異常脆弱?而她對你父親犯下的錯誤,是不是足以讓我發自內心地討厭她?但我不僅討厭,還恨她,最主要原因在於她對待你的態度。她有多麼溺愛你大伯的兒子,這一點你或許不知道,但我對此一清二楚。那位少爺從小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最好?只要張口索要零花錢,哪一次沒有成功?但面對你——我的兒子——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哪怕是提到給你買一套新絨服、一件新玩具,她都摳摳搜搜,小氣得不行,更別說資助撫養你的費用了。所以我恨她,從來都不樂意和她打交道。不,我才沒有誇張,我說的都是事實。什麼?他不想讓你去醫院看望他嗎?真是奇怪,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想讓我代替你去嗎?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真的非常希望我這麼做。那好吧,我會去的,明天或者後天,我只要能抽出空來,就一定會去。”

翌日,母親一大早就出了門,卻在中午時分氣呼呼地回到家,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將挎包摔在沙發上。她說她早就知道不應該去這一趟,同時還質問我是不是想要撮合她與父親。“沒有就好。”她說。隨後,母親面容上的怒氣肉眼可見地消去,但她拉開餐桌椅的動作仍透露出明顯的焦躁。她讓我在她的對面坐下,又一次問了我同樣的問題。

“真的沒有。”我說,“中學的時候或許有想過,但現在真的一點都沒有。”

“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感情,知道?”

“我知道。”我埋下頭,因精神正努力抗拒這個話題而有些心不在焉。

“昨天聽你那麼說,我只是覺得他可憐。我已經對他徹底死了心,不管怎麼樣,我們都不可能破鏡重圓。”

“我知道。”我沒有選擇,只能單調地重複著這一句話。

“所以你也最好死了這條心。可以的話,去告訴你的姑姑,你的大伯,你的伯母,讓他們統統死了這條心!”

“好,我知道了。”

“吃飯吧。”母親點了點頭,端起餐桌上的一些隔夜剩菜,轉身向廚房的微波爐走去。

紛亂的思緒下,我僅憑藉下意識的操作,將方向盤、油門和刹車控制得很好,因而安全地走完了很長一段路。我已經駛離市區內的擁堵路段,正穿過空無一人的中心大橋。我開車開得很快,零星的雨珠落在擋風玻璃上,瞬間就被強風吹幹了,這些小水滴連一絲水漬都沒能留下,只在我的雙眼裏刻下了它們苦命掙扎的一瞬間的痕跡。我從一開始就做著打開雨刮器的準備,但現在看來仍然沒有什麼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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