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n 第二章.獸窟
那晚天氣涼涼的,Arizona 難得沒有炙烤感,風像乾燥後的酥軟布料,輕輕掃過肌膚。柔一個人從宿舍走到轉角那家傳說中的學生酒吧⸺The Den。
她推開門,一股木頭、啤酒和煙草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昏黃燈光灑在她臉上,牆壁是帶著歲月感的紅磚,天花板上老吊扇緩緩轉動。左邊是深色木頭吧台,右邊有幾個半圓沙發座位。空氣裡飄著玻璃敲擊聲,笑聲混著英文、帶腔的中文、西班牙語,像一鍋還沒煮沸、但味道已經濃得能喝的什錦湯。
她慢慢走進去,像在確認什麼,又像根本不打算在意這場酒精與汗味交錯的荒唐聚會。
吧台後的 Pat 抬頭,只看了她一眼⸺就一眼⸺但停了那麼一下。不是因為她漂亮,而是因為她走過來時,直接看著他,語氣平穩地點酒:
「Gin and tonic。」
她講得乾脆,聲音卻輕得像棉花糖剛落在木桌上。
Pat 在這裡待了十七年,誰是什麼樣的人,通常第一杯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女孩講話不快不慢,不裝熟也不扭捏,語調裡還藏著一點軟軟的口音。
他注意到一件事:她點酒時沒有叫他「buddy」或「hey man」,也沒有那種第一次來酒吧的自我保護式猶豫。她只是正眼看著他,語氣禮貌卻平等。那不是「我付錢你給我酒」的態度,而是一種:「我知道你是個人,所以我說謝謝」的眼神。
Pat沒笑,卻默默從上層拿下那瓶比較乾淨的琴酒。冰塊用新的,不是那桶浮著檸檬皮的那堆。他擠檸檬時沒用器械,直接用手,像是在對什麼值得尊重的東西致意。
遞過去時,他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柔接過杯子,微微一笑:「Thanks.」
Pat盯著她的笑意,眉角微挑。他知道了:這小貓不怕人,也不裝熟。
Chris 一眼瞄到她,語氣瞬間轉換成浮誇頻道:「欸⸺Jojo!」
柔側頭看他,語氣平平:「你聲音太大了。」
Chris點了點身旁的壯男:「這是 Nick,」他懶懶一笑,「我們都叫他大貓。」
Nick 穿著吊嘎和破牛仔褲,肩膀像獅子,髒金的長髮散亂地披著。他靠在沙發邊,拿著一罐啤酒仰頭喝,喉結上下浮動得像電影慢鏡頭。
那是一種野獸般的存在感⸺不會馴服,也不想馴服。
他打量柔一下,嘴角壞笑:「妳是台灣人?那種會邊說 ‘沒事啦’,邊在 Google Sheet 記下仇人血債時間表的女生?」
柔沒生氣,反而抬眉:「你是澳洲人?那種白天說 ‘just chill’,晚上醉倒抱著狗哭,還會跟桌子道歉的男生?」
空氣停了三秒。
Chris笑得連酒都差點噴出來:「我操,她來真的。」
大貓拍桌大笑:「妳這個笑面鬼我喜歡!」
Chris笑到癱:「靠,看起來冷得像能用眼神冷凍可樂,一開口直接核爆。」
柔抿了一口琴湯尼,嘴角藏著笑:「其實我今天心情不錯。」
Chris挑眉:「哇,因為有帥哥陪酒?」
「沒有。只是看到你們,覺得人類還是有點娛樂價值的。」
話一落,Chris 和大貓同時轉向吧台。
「Pat,她說我有價值!」
「她說我是人類!」
Pat 淡淡放下杯子:「那你們最好現在去死,保留這難得的讚美。」
Chris作勢起身:「謝謝大家,我今晚巔峰了!」
Nick收起笑意,重新打量柔,眼神多了點真。他用指節敲了敲自己胸口:「這種冷笑話火力,我喜歡。我宣布⸺幹話同盟正式成立。」
他轉向柔,舉起拳:「要不要加入?」
柔抬眼:「宗旨是?」
「講一些沒營養的話,假裝我們都過得很好。」Chris說。
「偶爾群體逃避現實,然後一起原地爆炸。」大貓補。
柔想了想,點頭:「比我以前參加過的社團有誠意多了。」
她也舉起拳,跟大貓輕輕碰了一下。
Chris轉向 Pat:「她加入了!」
Pat沒笑,只是繼續擦杯子,語氣一如往常平穩:「別嚇跑她。她是今晚第一個說謝謝的人。」
大貓攤手:「所以我才要她加入。我們團缺一個看起來正常的撐場面。」
柔喝了口酒:「那你們也太沒得選了。」
他們三人對視一眼,片刻寂靜後,又爆出一陣大笑。
Pat沒再說話,只是瞥了柔一眼,幫她的酒杯補滿三分之一。他沒解釋什麼,但在他心裡⸺這女孩,已經是那種可以免費續杯的熟客了。
週四晚上的 The Den,是鳳凰城校園生活的真正開場。
週五沒課,週四開喝,是這所學校的默契傳統。傍晚七點過後,整間酒吧像被喚醒似的,牆上的吊扇轉得更快,霓虹燈「OPE」閃著熟悉的壞脾氣光芒。空氣裡混著酒精、薯條和汗水味,一切混亂又有序。這是她第二次來 The Den,第一次只是點了杯琴湯尼,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但今晚不同。她想看看大家在這片沙漠裡,是怎麼活著的。
柔推門進酒吧時,暖黃的燈光像從磚牆滲出來,混著木頭與酒精的味道。她掃了一眼吧台,Pat還在,正在跟一個老客人玩猜拳輸了要請酒的遊戲。
她剛踏進去,就瞥見了角落窗邊⸺Chris 那頭金髮如既往亂得像剛被貓踩過,躺在椅背上翹著腿,正把紙巾揉成球丟進空杯子裡。旁邊的 Nick 喝一口啤酒,順手把空杯子疊在自己頭上,像戴皇冠一樣得意。
柔沒打招呼,直接走向吧台,挑了個空位。
Pat注意到她了。那張臉,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像進來的不是人聲鼎沸的bar,而是一間圖書館。
「Back for your poison, darling?」他試探地問。
柔點點頭,聲音不大但清楚:「加檸檬。」
Pat嘴角勾了勾,沒多問。大多數亞洲女生來這,會要調甜一點、少酒一點。但這女孩指定加檸檬,而且明確,不像在討好,像是挑一種她已經習慣的比例。
他難得調得很正規⸺精準份量的琴,標準比例的通寧水,加上一整片鮮檸,調酒聖經的教科書具現化。放到她面前時,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柔抿了一口,神情瞭然。
Pat沒說什麼,只是拿起擦酒杯的毛巾,心裡浮出一句:「Not a rookie.」
她拿著酒,往角落走去,走到Chris和Nick對面的位置坐下,沒問能不能加入,只是自然地在他們的對話縫隙中,放下自己的杯子。
「Yo,這不是那個台灣來的嗎?今天還是琴通寧?」
Nick的聲音,像獅子打哈欠。金色亂髮、穿著一件早該退休的橄欖球T恤。他的手指還夾著一罐Coors,腳翹在椅腳上。
Chris靠在他旁邊,喝著Corona,眼神掃到柔。
柔又喝了一口琴湯尼。「啤酒跟尿一樣淡,喝不下去。」柔慢慢地說,語氣懶懶的,眼睛裡卻閃著刀光。
然後他們開始喝。
Chris跟Nick是屬於那種會互相逼酒的朋友,沒有節奏、沒有節制,一杯接一杯硬幹,像在證明什麼;而柔不同,她的節奏像音樂,懂得控制每一次的劑量與間隔,從不讓自己失控。
接下來四小時,她的杯子總是在快空時被遞補⸺第二杯琴湯尼的通寧比第一杯少了一點,第三杯更乾,第四杯乾脆是短杯、幾乎沒有氣泡⸺偏執地精準,像一場測試。柔沒有多問,她也沒抗拒。
像是一場安靜的博弈。
她每一次接過杯子,喝下去,像知道這是無聲的挑戰⸺而她正在回應。
Pat一邊擦杯子一邊觀察著這桌:Nick臉越來越紅,Chris開始講冷笑話,而柔,柔竟然面不改色地又點了一杯。
到第四杯,Nick盯著她空杯:「這杯……Pat下了幾分毒?」
「還沒死,」柔回答,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
Chris眨眨眼,笑得像隻剛醒的狐狸:「妳這個size可以喝三杯Gin Tonic?」
柔不看他,只對Pat揮了下手。
Pat會意,這次加了更多⸺Gin到量杯溢出才停,加一點點冰,檸檬用的是上次她沒喝完的那半片。
「這是第幾杯了?」Nick問。
「第四。」她抬起眼皮,冷靜地看著他。
Nick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酒罐放下:「我宣佈正式尊敬這位來自台灣的女王。」
Chris湊過來:「讓我試一口,真的有那麼烈?」
柔遞過去。
他大口喝了一口⸺然後差點整個人跳起來:「Fuck!這是什麼?Gin on rock?!」
「琴跟挑戰。」柔淡淡說。
Nick聞了聞那杯,皺起眉:「這有點像我上次倒錯藥用酒精進咖啡機的味道。」
第四杯下肚時,柔仍面色不改地轉著杯中檸檬,像在處理某個case。
Pat在吧台後忍不住笑了一聲,邊擦杯邊自言自語:「Still standing. Damn。」
Chris已經開始醉,他的維京人基因像開閘一樣解放,整個人靠在吧台上,語速變快、音調變高:「你到底是什麼做的?」Chris雙眼迷濛,指著她說,「你明明這麼小隻,肝是鯊魚的嗎?」
Nick大笑,拍桌子:「她不是鯊魚,她是貓吃了鯊魚!外表是可愛的,裡面是海怪!」
柔喝了一口,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Nick:「你是水母。」
「蛤?」
「全身軟趴趴,而且沒有腦。」
Chris一口啤酒差點噴出來:「幹,這形容太精準了!」
Nick裝作受傷地捶胸口:「為什麼傷害總是這麼具體?!」
Chris話才說完,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撞到椅子,轉身靠在柔身上:「欸我頭有點暈……不是我喝太多,是這吧台有點歪,你不覺得嗎?」
「你講的每一句話都有物理問題。」柔冷冷補槍。
柔轉頭對Nick問:「他平常也這麼醉嗎?」
Nick正把花生丟進Chris的帽子裡,聞言笑出來:「他一週醉三次,週二、週四、週六是標配,週日偶爾補酒。現在是正常發揮。」
柔點頭,慢條斯理地喝完第四杯,還是沒紅臉。
Pat在吧台後露出一個無聲的讚賞表情,然後舉起第五杯⸺這次幾乎是純琴加一片薄荷葉。
Pat 笑著說:「這是我的最後一題,如果這杯你還能面不改色,我明天就把你放進獸窟榮譽榜。」
柔端起杯子,慢慢喝完,一口氣。
「……Fuck。」Chris嘴巴,半開喃喃自語:「Jojo不是人類,她是神。」
Nick點頭:「……我喜歡。」
Chris:「你不要搶,她是我發現的。」
柔沒搭理他,只是對Nick說:「他明天會宿醉。」
Nick耸耸肩:「那是他的業障,不關我們事。」
三人第一次真正喝到深夜。 Chris已經喝得眼神發亮,頭靠在柔肩上不肯起來:「Jojo,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像一隻海豹?」
「你像沒骨頭的海參,連海豹都看不起你。」柔淡淡回嗆,卻沒有把他推開,反而伸手替他理了理額前亂糟糟的頭髮。
Nick正要喝最後一杯,忽然站上吧台,大吼:「Tonga rugby never dies!」
下一秒,Pat冷不防用拖把從吧台後一掃⸺啪! 乾脆利落地敲在 Nick 的肩膀上。
「叫你別站吧台,你又來了你這死袋鼠。」Pat頭也不抬。
Chris和柔笑到不行,柔笑到差點把酒噴出來,Chris撐著她的手臂站都站不起來。
那晚三人各自醉了一半,互相扛著回宿舍。
Chris搖搖晃晃地:「我……要水……還有路。」
「你要路幹嘛?」Nick問。
「我要走回宿舍啊,不然我要睡你床喔?」
Nick一副你敢我就敢的臉:「我床只能容納大奶與傳奇。」
Chris:「我選酒醉的貓。」
他一手搭在柔肩上,柔沒躲,但也沒理他,只是淡淡說:「你確定你走得回去?」
Nick腳步也有點飄:「我可以背他,但我需要人指路。柔,妳當導航。」
三人踉蹌地走回宿舍區,夜風灌進酒精灼燒過的喉嚨裡,有種被救贖的微涼。
街燈灑在柔腳邊的影子上,Chris嘴裡唱著奇怪的挪威兒歌。
Nick走到柔旁邊,懶洋洋地說:「妳知道我有視力障礙吧?」
「……你剛剛還能玩鬼抓人,現在才說?」柔問。
「不是不能看,是只能看得很窄、很模糊。」Nick啤酒味的話語飄過來:「不過我覺得這樣剛好,走夜路的時候,看得太清楚反而容易摔跤。」
Chris在後面附和:「對啊,像我現在眼前的東西都在轉圈圈,我覺得這代表宇宙在跟我說悄悄話。」
「宇宙跟你說什麼?」
Chris歪頭靠近柔,小聲說:「它說,妳很危險。」
柔停下腳步,轉頭看著他,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眼神冷靜卻柔和。
「我知道啊。」她笑了笑,語氣柔中帶刺,「但你醉得這麼可愛,還真讓人不忍心欺負你。」
三人一路笑笑鬧鬧地走到宿舍門口。
Chris靠著牆,吐了口氣:「Jojo,妳這是我來美國以來,第一次喝得這麼開心。」
Nick掏出鑰匙,扶著門,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好啦,傳奇夜就到這裡,明天妳醒來記得幫我買杯冰咖啡……我要最苦的那種,來洗掉今晚的幹話。」
柔淡淡說:「你不需要洗,你的幹話是本體。」
「操,這話我會記一輩子。」他笑著消失在門後。
夜靜下來了,只剩下走廊盡頭的冰箱聲。
她抬頭看了一眼夜空,嘴角還帶著酒精的餘溫。
這晚,他們三個開始知道⸺有些人,是一喝就會變成一輩子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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