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力工梭哈定律”

最近，互联网上开始流行一个新词——“力工梭哈定律”。“力工”指代普通男性，“梭哈”源于扑克术语，比喻在婚恋关键节点孤注一掷投入全部积蓄。该定律描述这类男性长期节俭，却在谈婚论嫁时“梭哈”所有资源，包括支付高额彩礼、购房等，但结果常遭遇婚姻不稳定或无法实现生育目标。

这一词汇迅速在男性中流行开来，反映了当前国内男性深深的婚恋焦虑。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前些年，女性中就开始流行反婚反育等思想，也有诸如“6b4t”之类的生活方式。而资本主义的再生产危机，也终于从直接进行再生产的女性蔓延到男性身上。男性再也无法装聋作哑，必须直面这一危机了。

所谓资本主义的再生产危机，是指当前的资本主义已经无法完成劳动力的再生产，工人阶级家庭已经濒临瓦解，这是资本主义发达地区面临的一个普遍问题。我们这里只探讨国内这一问题的历史脉络。

在古代，中国逐渐形成了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在宋代形成的乡绅政治与地主经济以家庭作为社会的核心组织机构，使得家庭承担着极其重要的责任。我们所熟知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孝治”等伦理体系在这时从上层扩展到了基层。以前的“光宗耀祖”等只是世家门阀子弟的理想，逐渐变成了所有中国男性的理想。可以这样说，西方男性工作的动力是出于一种“为上帝积累财富”的宗教情感，而中国男性工作的动力就是“为家族积累财富”的世俗情感。“力工思维”也是很形象地概括了中国男性的传统想法，今天仍然在某些家庭大行其道，尤其是在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家庭中。

到了近代，在现代国家的建设以及妇女解放思想和运动的影响下，传统家庭逐渐转变成了经典的工人阶级家庭，即使农民家庭也经历了一部分现代化改造——虽然是以一种极其残酷并且很不成功的方式。工人阶级家庭的收入包括三个部分：维持劳动者自身生存、家属生存所需要的生活资料价值，以及劳动者受教育培训费用，此外还包括历史和道德的因素。在这种情况下，积累财富成为了一件很难的事情。很多工人阶级家庭已经放弃了让孩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想法，只希望孩子能平安长大安稳过一生。

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个危机，如果男性认为自己辛苦工作却不能让家族变得更富有，那么自己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工人家庭中的父权制在这里就发挥了重要作用。所谓男性气概的展示就成了工作的核心动力。吃苦耐劳、沉默寡言、情感笨拙从来都是传统男子气概的优点，让人感觉痛苦的工作也成了男性为对抗世界所进行的英雄演练。艰苦的工作环境与男性的随时迎战状态和刚毅性格相符合，完成工作所需要的那种牺牲精神和力量感，为男性自尊提供了基础。工资只是对男性气概的一种嘉奖，而不是本身的目的，只是标志着男性在与真实世界的交锋中，以一种男性气概的方式取胜，这个真实世界对女性而言则过于残酷。这种男性气概在男性的幻想中也必然会为自己赢得女性的青睐，使得自己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女性，同时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后代。女性和后代成为了检验男子气概的最终标志，稳定的家庭仍然是男性的核心追求，传统的父权制在现代又获得了新的表现形式。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女性都承担了大量的劳动。在古代，生产和再生产劳动并非是界限清晰的两个领域，女性承担着大量类似纺织养殖等生产性工作，同时也需要做大量家务劳动。在现代，大部分女性不仅在社会上工作，在家庭里仍然是家务劳动的主力。2024年的数据显示，全国居民每天平均花在无酬劳动上的时间是2小时45分钟。其中，男性平均每天花1小时52分钟，女性则高达3小时29分钟。换句话说，女性在无酬劳动上花的时间是男性的1.9倍。然而男性气概的幻想使得男性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否则他们就会失去在家庭中支配女性的理由，进而产生整个父权制危机。

幻想终究是必然破灭的。随着社会生产的日益复杂，传统男性气质越来越无法适应大量新兴行业，比如高度重视情绪价值的服务业和再生产行业。经济衰退和产业变迁又新增了大量男性失业人员，使得他们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并不稳固。光怪陆离的消费社会，让充满禁欲主义气质的传统男性显得格格不入。女性地位的提升以及思想的解放，成了压垮传统男性的最后一根稻草，专属于自己的稳定家庭从此不再成为一种必然。可以说当前的父权制面临着一场深刻的危机，进而引发男性危机，再生产危机则是这场危机的当前体现。

不过父权制的危机并不代表男性以及整个社会找到了新的出路。传统男性的人生意义体现在家庭，也就是俗称的“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虽然是一种幻想，但却支撑着男性承担的社会生产以及个人生活。一旦幻想打破又找不到新的意义，那么男性要么成为精神病要么死亡，整个社会也会陷入一片混乱，当前的生育率问题还只是个开始。“力工梭哈定律”的流行也仅仅代表男性刚开始认识到这一危机。

在国外，男性更早认识到这一危机，由此产生了诸多类型的男性运动，比如“红药丸”和“米格道”等运动。毫无疑问，未来国内的男性运动也会发展出多种类型。不过，要求回归传统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毕竟历史不可能真的倒退。而国内男性充满被规训感和性缩力的现状，又很难发展出“骄傲男孩”这样的组织。未来大概率流行的是“米格道”这样的性别分离主义，男性在其中发展出自我的享乐主义。这种具有性压抑色彩的享乐主义是危险的，一个男性如果以享乐作为行动动力只会成为像特朗普一样热衷发疯的倒错者，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是灾难。当前很多人沉迷于玩梗已经是这种状态的体现，无论什么严肃的议题，在他们那里都只是享乐的工具。而无法承受这种享乐的人，大概又会回到传统男性思维里。

对当代男性来说，这两个问题成为当务之急：一个是重塑自己人生的意义，找到自己对世界的真实欲望，以此构成一种新的行动动力。一个人健康的目标并不是实现理想，而是理想通过自己得到实现，具有“功成不必在我”的觉悟。如果说传统男性气质具有一些可取之处，那么对待工作的严肃态度和牺牲精神就是其中之一。当然传统男性并不真正热爱这些工作，仅仅将工作上的成功视为男性身份的标志。这种心态其实也对工作本身形成阻碍，将个人成功凌驾于集体事业之上通常是这项工作崩溃的开端。总之，无论是以展示男性气概、组建稳固家庭为动力来生活，还是以享乐为动力来生活，都不是男性的出路。

另一个问题是重建与异性的关系。在传统男性思维中，异性仅仅是作为一种性资源，用来奖赏在男性世界里竞争成功的胜利者。这在今天很明显是非常过时的，没有感情的亲密关系很难长期维持。其实在一百多年前这个问题就已经凸显出来，柯伦泰写道：“纵观现当代人面临的亟需关注与考虑的问题，性缘关系无疑是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除了那些传说中的小岛，没有哪个国家或民族能不将性缘关系视为一个紧迫而激烈的议题。现在的人们正深陷在一场性危机之中，而这场旷日持久的危机也因其阴魂不散而显得更加病态且有害。纵观人类历史，你大概找不到任何一个时代像今天这样——性问题正如此深刻的占据着社会生活的核心位置：性缘关系变得像一个魔术师，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人们对此关注，受其困扰……随着性危机的愈演愈烈，人们正不断将自己置于越发绝望的境地，努力尝试着各种方法来解决这一‘解无可解’的问题。然而，每一次试图解开症结的新尝试，都让性缘关系的乱麻缠得更紧，在努力控制这个顽固问题面前，仿佛我们就是无法看到那个最主要的矛盾与方针。由性问题衍生而出的问题就像一个恶性循环，无论人们多么畏之如虎或避之不及，似乎都被无法打破。”而一百多年过去了，情况仍然没有得到好转，还是处在恶性循环之中。

很多男性认为，自己将一生的时间精力资源都奉献给了家庭，这足以证明自己对家庭和伴侣的爱。但是，首先这最多只能证明男性热爱家庭，并不能证明男性热爱家庭成员，尤其是伴侣。假如一个老板说自己爱公司，这大概率是真的，因为公司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即使老板将自己的所有时间精力资源都用在了公司发展上，我们也不能说这是公司在压榨老板。不过如果这个老板说自己爱公司每个员工，那十有八九都是在撒谎，虽然可能将自己也欺骗到了，真心认为自己是在为员工谋福利。其次这种奉献根本不是爱，它只是根植于一种幻想，以为自己提供的东西就是对方想要的东西，忽视自己的真实情感也忽视对方的真实情感。他们常常高喊爱的口号，标榜自己所做的牺牲，以此控制其他家庭成员的生活。在他们心中，自己是无私伟大的，别人要是不顺从他们就是自私的。表面上他们自以为是的无私，实际上是最大的自私。一味的牺牲自己，只是把实现自我的欲望，寄托到其他家庭成员身上。这种幻想本身就自相矛盾，如果认为奉献自己就是爱，伴侣就应该属于自己，那么一旦有另一个人奉献更多的话，伴侣就理所应当属于别人，这样也不可能存在稳固的家庭。

真正的爱是什么？弗洛姆认为爱的最关键在于给予，最重要的不是物质的给，而是精神领域的给。把内心有生命力的东西给予别人，同别人分享你的欢乐和悲伤、兴趣和知识、爱与恨等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通过给予，会在对方身上唤起有生命力的东西，以自己的生命力去激发对方的生命力，用自己全身心的爱的能力去引发另一个人爱的能力，用爱唤醒爱，使对方也成为一个给予的人。除此之外还包括关心、责任心、尊重和了解这四个要素。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当前所谓的“真爱”极少存在，仅仅降临在少数人身上。在没有真爱的情况下，是否只能性放纵或者性压抑？

柯伦泰在给德国女作家梅塞尔·赫斯的书中序言里写道：“梅塞尔·赫斯找到了一个替代性方案，她说，在真爱未能降临的地方，‘游戏之爱’应当代替其位。为了能真正掌握‘真爱’的力量，人们必须先去上一上困难版的‘爱情学校’，在那里，情感模式将得以修正。而‘游戏之爱’就是这所学校，这是为了培养出‘爱人潜能’心理结构的必经之路。”在纯粹的肉体关系与真爱之间其实还存在着多种关系，这些关系都可以称为“游戏之爱”，比如早恋、偶然性爱情、多元关系、situationship之类。这些并非是坏事，反而有助于人们训练爱的能力和探索自我，我们完全不必局限于刻板的两性关系中。

其实在一些流动性强的无产阶级中，传统的家庭模式早已发生改变，比如农民工“临时夫妻”现象。在这些实践中已经孕育出无产阶级新型性缘关系的萌芽。另一个例子是早恋，经历过早恋的孩子在长大之后会更加健康。当然，体验游戏之爱并不一定让人必然进步，需要不断地进行学习和反思才能不断增强爱的能力，最终拥有真爱。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抛弃不合时宜的传统思维，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新型性缘关系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