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庙》5

躺平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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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悄然爬上树梢,将那棵焦了的菩提树照得玉莹莹,似上乘的黑碧玺。如闻放了鸡鸭,和鸟儿们说了会儿话;若是早了林依依说他猴急,若晚了便是懒惫和尚,如此两回如闻也摸准了时间,到亮了半个院子才下山。

山也不是不听话的,若将回来的方法反着用,它也会不情不愿落到如闻想去的地方。

推开门,今日的山路筑在竹林间,还铺上一层薄薄的竹叶,走在上面簌簌作响。前方慢慢明朗,显出两人约定的池塘,林依依的身影小小的,埋在雾里看不真切。

林依依先到池塘边,手里还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见如闻来了便晃晃袋子:

“猜猜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如闻跟上林依依的步子,见她打开袋子,里面装的又是一个个包装,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零食?”

“随便吃。”林依依朝如闻递袋子,再抖两抖,哗哗个不停。

如闻拿起一片红红的方形肉片,才要撕开包装就被林依依夺去:

“这个是肉做的,你不能吃。”在袋子里翻找一通,拿出另一个方形的,“这个是豆制品,”如闻刚要伸手接过,又被林依依收回去,“诶?你是不是不能吃跟猪相关的?这上面没有清真标志。”

“我不信伊斯兰教,也吃肉。”如闻还是拿了肉片,撕开、吃起来。

“怪和尚。你是不是像济公。”林依依说着,学电视剧里摇头晃脑,粗着嗓子,“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无。这样才对。”如闻一口将剩下的吃完,将包装放入背篓。

“假和尚,道理一套套的,说到底是馋了。”

“我没说是真和尚,也没说不馋。这个小肉片好吃,下次我让师父买点给我。”

“可别吃光了,给我留点。你吃这个。”林依依给如闻一包水果冻干。

里面装的是切了片的水果,果肉覆盖了一层轻轻的白,似降了霜。外脆里酥,嚼两下便化了,变成水果原本的味道,随唾液布满口腔,该酸的酸,该甜的甜,要是香蕉还会沾牙。

林依依大方地分享了全部品类的零食,却小气地不肯让出所有自己喜欢的,分了什么能随便吃,什么是浅尝辄止。如闻不重口腹之欲,也可饮露水食清气而活,不过一饮一食皆是修行,自然由着林依依,都尝过了,才和她争:

“刚刚肉干能再来一片吗?”

“不行!剩下都是我的。小和尚别不知足,这样放纵以后肯定是醉醺醺的酒肉和尚。”

“酒肉和尚也没什么不好,师父就是。也有很多人走了山路请他下山。”

林依依抱紧袋子:“你们师徒都是假和尚,现在挂个头衔就有人信以为真了。有座寺庙就当作是和尚,拜来拜去也不见得显灵。”

“你不知道那山有多难上,我们也不让人拜,非要说应该是教授游泳技巧的训练营,只不过更加因材施教。”

“故弄玄虚,不愧是和尚。懒得和你说这些。”日头渐渐起来了,总有些熬人。林依依耐不住扎眼的阳光和一点点爬升的暑气,“你知道前面有条小溪吗?去年表哥带我去过。那里的水可清了,一眼见得到底还有小鱼小虾。”

迎着热浪升腾,向东方而去。一棵棵枫杨的葇荑花序和绿叶盖成绵密的荫道,透过树干才是一节节的溪流。

林依依穿的无袖上衣,下水只要将白色的人字拖脱去,再把白底啡色条纹的阔腿裤扎起;如闻到要麻烦些,交领的中袖衫向上挽两圈,束脚灯笼裤一提,再脱掉草编鞋。脚踩到水里就是澄彻清凉,滑溜溜的鹅卵石交错堆叠看不出规律,随性点缀在粗糙的大石头间,动动脚趾传来酥酥的畅快。

透明的游虾和小指鱼顺着流水而来,被林依依的扑水吓到,伸缩尾巴摆动鱼鳍躲开围着如闻转。

林依依舀起一捧水,对着如闻的背就是一泼:

“瞧你个落汤鸡。”如闻扭头却被洗了脸。

“好啊,”如闻双手合作碗状伸到水里,林依依立马抬手挡住脸,“那你就是落水猫。”

两人互不相让,鱼虾却遭了殃,躲得远远还不够,被不时落下苹果大的水砸得晕头转向,糊成一锅棕色的糠粥。再烈的阳光也照不透起浑的小溪,不一会儿鱼虾就看不到了,还算光滑的石子也埋藏在泥沙下,映不出半点水的波痕。

袋子慢慢瘪了,身上也出了薄汗,他们就光着脚丫子从小溪走到岸边,躲在树下看垂着的花序轻轻晃动,错开树影和阳光。荫庇与脚上沾的溪水引来凉意,足底的沙土黏糊糊的,稍稍懒得去除就凝结成硬薄块,两掌相合前后蹭蹭没去多少反而似抹匀的盐巴渗到趾间。

都弄湿了身子,风吹下即便热天也会着凉。如闻取来暖阳两片正巧落在浸水处,坐着坐着就半干了;林依依从口袋拿出MP3,擦掉屏幕上的水渍,幸好还能开机,耳机也没进水,将右耳递给左边的如闻,自己戴上另一只,按了几个键。吉他诉说起故事,木鼓当起倾听者,悠远空灵的女声响起接过拨奏的话筒。

人间的音乐总寄托太多爱恨情仇,就算天上的嗓子也得落到地上说些人的情绪。如闻和师父听过不少,但大多没有用心。天音变化最是繁复美妙,人声不过是其中与百鸟、千虫争鸣的普通而又不足以特别摘出的浓笔,打坐时风儿会让心听到这些,随后似腾云时在山间伸懒腰,身下软乎乎的,被万事万物包裹、填满,被满心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掉到地上,要么是吵闹闹的抗争,要么是喑哑婉转的倾诉,呐喊和哭泣携手钻到耳朵里争吵不休非要论个高低,几分钟的短曲要将几十年的炽烈和痛楚唱尽;无论如何都逼狭而浓烈,纵使最湛冽的曲调不过将世间酿成纯清的酽酒,结网自陷。

耳机里曲终几回,同一道女声唱出不同的词曲,林依依换了下一首:

“韶景乐,我最喜欢的歌手。”

“确实很厉害,千回百转承载人间悲欢。不过怎么情爱居多?”

林依依停了歌曲:“怎么这么较真。她当然是爱唱什么都行的。而且涉及的风格很多呀。管那么宽,不懂欣赏。”言罢将另一只耳机也塞到如闻耳朵里,“多听听你就懂了。”

“好听的。”如闻扭头看向林依依,“你的声音和她有些像。”

“你也这样觉得是吧!”说着就哼唱起来,不用听曲子,只看曲名和时间轴进度,唱出的和耳机里传来的分毫不差,“安安也说像,她还说我以后会成为歌手。不过当歌手是晚了,你不知道,要唱得好,得有童子功。就算我现在开始练,也比别人起步迟了。”林依依暂停了MP3,“嗐。要是有机会,让安安和你认识,她也喜欢看书,满嘴大道理。你呢,以后想做什么,当主持吗?我瞧你有那天分,偷吃肉还说得一本正经。”

“我啊,”如闻见岸边的鹅卵石腾起曲曲折折的热浪,落到水里便无影无踪,给活水带来一丝暖意,“庙里没主持,我也没想过当。将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世间选择太多了,可要遵循本心,选择又很少。我还没有明心,自然该走哪条路也不清楚。”取下林依依发间的落叶,“真好,你已经有所求了。”

“当然要当主持啦。想想看,每天能指挥你这样的小和尚洗衣、烧饭、扫地、擦桌子。躺着就能等香油钱上门,你只需要偶尔出面,”林依依拉起如闻的双手,“用满含慈悲的眼神和语气说上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香客们恨不得当场花完手里的钱,买你赐福过的符和香。简直是世上最容易赚钱的职业。”

“庙里只有两个人,即便当了主持也没人可以使唤;没有可供朝拜的神像,赚不了香火……”

“你是不是傻呀。”林依依断了如闻的话头,“没人可以招人,没塑像可以请人立。办法总比困难多,你要是把诡辩的半分聪明用在这上面都不至于想不通。”拿起一块石头砸到水中湿了刚干的磐石,“切,没意思。中午到我家吃饭吧。奶奶知道你后念叨了几次。”

“好。”两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提着各自的鞋子,赤足去奶奶家。

才几个小时,路面就烫得受不了了,古时下油锅怕是这般滋味儿,可他们都不想穿鞋,怕脏了内底和里衬。沿着湿润的田埂走到不得不上路的地方,如闻采了两片芭蕉叶,做成锥形,与其说是两双鞋,不如称为纯天然袜子。脚趿拉进去,烈阳和烹油路都成了纸老虎。

走到对面:

“奶奶!我回来啦!”林依依拉着如闻,将他推到身前,“瞧,这就是我说的小和尚如闻。”

陈奶奶从厨房里出来,上下打量了如闻一眼,“好一个慧根深厚的小师父。来吃水果和花生。”端来两个碟子,摆着新煮的花生和应季的樱桃。

“奶奶,我可以这样叫您吧?”

“当然可以,你和依依一起叫就好。”见两人都没伸手拿吃的,“瞧我给忘了,快去洗手洗脚,饭菜马上就好。”

两人脚掌哒哒哒地在青砖上跃动,到了手压泵,朝下按压把手流出清凉的井水,仔仔细细将河岸乃至田埂带来的泥土洗净。林依依给如闻取来一双湿脚穿的拖鞋。

菜上桌的时候,林父从楼上下来,一眼便看到堂屋多了一颗小光头,林母也携饭菜香味而来:

“这就是如闻了吧?”菜品被放下,半荤半素总共六碟,“小师父在哪座寺院修行?”

“山野间的无名寺庙,我从小就在那儿,从未见过牌匾。师父说很久之前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烧没了大部分东西。”

陈奶奶接过话头,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清炒菜心、葱烧豆腐配丝瓜汤,算素得贴心,“哪来都好。看看合不合口味?全是用花生油做的。”

如闻却盯着鸡鸭鱼做的三荤:“非常丰盛,多谢费心了。”

林依依扫了一眼餐桌,再拿筷子点点点:“怎么全是素菜!奶奶——!如闻吃肉的,是酒肉和尚,不忌荤腥。”

三位大人都看向如闻。他点了点头:“庙里没有这些规矩。我们修的是天然。吃肉是人之天性所以没有忌讳。”

“如闻师父修行可真特别。求真,而非花架子。”陈奶奶为如闻舀了一碗丝瓜汤。一汤一饭两素三荤,如闻少见地吃了个十成饱,比起桃花村李婶烧的鸡多了些精致清淡就像王诗媛做的鸡蛋羹,大概是林母掌勺,菜也如人。

十岁的孩子精力总是无穷的,待父母奶奶午休林依依便拉着如闻再出门了。田间、山溪、小桥,再欺负坡那头拴着铁链的黄土狗,吠得半个村子都知道它在骂人,很快就被欢笑声比下去。数着树影盖上一颗颗石子,农人插上一排排稻苗。

夕阳过了山线,垂下余光,指了两人的归路。

“如闻,”林依依回头,眼底映着连红的晚霞,“我明天就要走了,坐很久很久的车回城里。”

“嗯。”

“嗯什么呀。明天我们就见不着了才回一句’嗯’。”林依依踩过的路边草,留下难以明辨的印子在愈发昏暗的天光下模糊成一道幻影,“你可不许忘了我。”

“好,不忘你。”

“你说不忘就不忘吗?”停在初见的荷塘,“明年这个时候你要在这里等我。”

“我会的。”如闻采下路边生的一朵牵牛花,现在还是个花苞,花瓣蜷缩在花心中只留四五片漂过的紫,在夕阳下多了几抹艳色。花苞被捧在手心,缓缓张开。“这朵花一年不会谢。就当作是我俩的岁岁之约:明年你带着它来,我就会为你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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