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庙》4
如闻在床上打坐了一夜,待到炊饭的香气飘进屋子才醒来,松开盘腿捏了两下。往日不见他这般勤快,不过梦魇叨扰,要是入眠更为难挨。问过师父能否将焦枝丢弃,他说是缘法。既然有缘自然是要受着的。
受着也不代表要难受,问师父却总是拈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朵残花微笑;如往常入书阁翻找经典,也难有解答;读遍四书五经、《道藏》《大藏经》的小脑瓜怎么都想不明白。如闻将筷子拍在碗上:
“师父!”如闻挺起胸膛,一字一顿:“我—要—下—山!”
“近来没什么事儿,过几天吧。赶集的时候带上你,采点白菜,顺便把前几天攒的鸡蛋给卖了。再买点面粉包饺子。”老和尚慢慢咀嚼油条,再喝一口豆浆,撕下一点馒头抛给林子里来的鸟儿。
“我要自己下山。”
“哦?”老和尚停了逗鸟儿的手和兴致,“不怕回不来了?”
“说不怕是假的,”如闻低头看山雀啄食,每日都来不同花样的,也没见同一只去又复返,似人海中见一面便缘尽的陌生人,“可师父舍不得再也见不着我吧?”
老和尚哈哈笑两声:“那就教你回来的法子。万缕思绪归于一念,心中只有这座庙,路便会在脚下。”
用过早饭,如闻打开禽舍将鸡鸭鹅放出来,让它们自己找山里头的小虫子和草籽,或寻片小池塘纳凉嬉戏。若痴傻愚拙的禽类每每能寻到回家的路,身为以智慧御使它们的人自然也不应担心归路。
行至山门老和尚叫住如闻,替他背上背篓:“长大了。”又摸摸他的脑袋,“下山吧。”
一路下山至迷雾退去,一旁是被压倒倾折的灌木,枝干上留有镰刀划过的痕迹。沿着走,快到山麓就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房屋渐密,还有人家走上山路务农。
如闻止住脚步、闭上眼睛、排空思绪,心里只想着庙里的灰砖焦瓦、与师父的一饮一食,还有仙鹤与鸡鸭同行,再睁眼薄雾又来了,如此反复七八次,每次都能唤出山道才彻底放心继续下山。
到了横穿村庄的马路,如闻替一个老爷爷扶住将要在肩头滑落的蛇皮袋。老爷爷道了声谢:
“小师父,去哪呀?”
“不知道,要有目的地就好喽。老爷爷去哪儿?我帮你提一点吧。”如闻就要接过老爷爷左手提的鸡笼,却被晃了过去,举到他够不着的高处:
“诶,不用,我还提得动。前些天我还驮着孙子走了三里路。他比你小几岁,现在正是闹腾人的时候……”
如闻听了一路老爷爷的孙子的事情。三成趣味,余下都是糗事,老人似乎都喜欢逮着小辈的年幼天真串成念珠转着圈儿讲,老和尚也如此,如闻没少当他在客人和山下客面前的谈资。
将人送到集市,如闻和老爷爷告别便继续上路。月圆了三回,如闻总会傍晚回庙,再同初日共入凡尘,城与乡人不同,事也不同,烦恼也有千百种模样。夕阳西垂,见了一个西装趴在雨水篦子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想要勾起落入下水道的钥匙。如闻暗声念咒,树枝生长弯曲作钩子,恰好勾住钥匙扣。待到西装露出失而复得的笑容,如闻才离开,走入一片迷雾。
再推山门,眼前是没去过的村庄。这山爱乱跑,也是不听话的,如闻这些月就没去过同样的地方。出门衣袍就被路边小草的露珠打湿。
几日的夏雨湿了山间的土路,如闻才下山就见到一人倒在菜地里,还捂着小腿,似是从土坡跌倒,摔到下面。
“先别动,”如闻走下坡,看了看男人腿上的伤,不深不浅总归要处理。取了一些生在路边、止血用的草药,在手中以巧劲揉碎,敷在伤腿上;又撕了衣袍作为绷带,“好了!大哥的家在哪儿?我帮你叫人。”
“我姓林,叫我林大哥就好。真是谢谢小师父了。我家比较远,你在路上叫个人来扶我就好。”
正是务农的时候,如闻很快便找来人扶林大哥,跟着他们到地儿,才离开朝东前行。
辞了林大哥的鸡蛋和黄瓜,如闻沿着沥青路,越过一个小山坡,地面蒸起的热气让他头上满是汗液,顺着颅骨的弧度均匀流下。再拐个弯儿,就见到满塘的荷叶,中间点缀疏疏密密的夏荷,正是满开的时候,没一朵害羞的,个个不吝于自己粉白的面颊和娇柔的身姿。一个女孩儿坐在边上左看右看,想要下去。
塘埂摆了新脱的鞋袜,女孩儿伸脚探了探水面似轻触淤泥而不染的莲叶。提起裙摆真要下水了,如闻连忙出声:
“塘里多石子,这样下去脚会划伤的。”
女孩儿立马扭头寻到方才叫住她的人,一个脑袋光溜溜却不穿僧袍的男孩儿,圆脸红唇反倒有几分沙弥样子,姑且当他是和尚: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采荷花当然得脱鞋了。”又打量了他的鞋子,“要不你下去帮我采?弄脏了你这双布鞋我再给你买一双。”
“为什么你不穿鞋下去,要我来?想采多少、想采哪朵都是自己说了算。”
“我才不要!这可是新买的鞋子,奶奶昨天见了夸我穿着好看呢!要是下去就弄脏了。”
“我也不要,这可是师父亲手给我编的鞋,连鞋面也是一针一线改好缝起来的。”
“你怎么学我说话。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来。”女孩儿将裙摆拢在一起用左手提着,一只脚又试探起水深。
“等等,”如闻向前两步,“还是我来吧。想要哪朵?”
“刚刚说不行,现在又变卦了。”女孩儿指了指池塘中央开得最艳的,每一片花瓣都自叶尖吸满柔粉汁水只留下牙白的根,中间鹅黄的蕊蓬坦荡荡地张开,压了一池荷花,“喏,就那朵。”
一眼便能认出所指的那朵,相隔不过十来步。如闻纵身而起,脚尖在荷叶与水面上轻点,伸手一捞花便被采下。
“给。”如闻来到女孩儿身边,将花儿递给她。
“刚刚那是电视剧里的轻功吗!”
“算吧。”
“那是不是可以飞檐走壁,一下爬上十几米的树?”
“也可以。”如闻又将花朝女孩儿伸了一些,“你还要不要?”
“要不你爬棵树给我看看。我想看……”女孩儿看了眼如闻的光头,“少林寺的轻功。”
“不要我就接回去了,现在应该还来得及续上。”
“等等,我要、我要。”女孩儿看了看花却没接。
“怎么了?”
“好脏。”指了花茎的泥水。如闻抓起一把野草擦一擦,再递过去:“好了。”
女孩儿拍拍身旁的草垛,手里开始把玩一直心念念的荷花:“我叫林依依,你呢,是村子里的人吗?”
“如闻。我只是路过这里。”如闻坐下,松松走了远路的双腿。
“你还真是和尚。哪个寺庙的?挑个日子我去供香。”
“算是和尚,不过香就不必上了,我们那儿不拜神佛自然不点香。对于你们也不是好地方,我宁愿你没有去的必要。”
“神神秘秘,谁稀罕你住哪儿。你们不拜佛烧香那平时做什么?念经、打坐?”林依依举起荷花挡愈发下沉而直射眼睛的阳光,两片花瓣遮了眼眉,在脸上留下花的影子。
“这两件做得比较少。没人上山的时候师父一般写字画画、品茗、发呆、看手机。我跟着师父做。”
“欸——”林依依拿花在如闻眼前晃一下,“听起来你们俩都是大闲人。”
“算吧,平时没事干就是闲。不过我下山了,找个答案。”如闻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池塘里,落到荷叶上又慢慢滑落,最后噗通隐没在水中。
“你从前不下山?山里有什么好玩的,或者有趣的?”
“以前只和师父一起下山,最近才开始独自出来行善。至于有趣的……”如闻仰头望天,“山里有各种动物会来做客,不过都待不久,大多只有一面之缘。除此之外唯有寺庙、师父和万古不变的天空。”
“好无聊!”林依依随手放下荷花,扭头看向如闻,“不愧是和尚,连下山玩都要找个高级理由。”
“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奶奶住在这个村子呀。每年暑假我都会和父母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她又不愿意跟我们去城里住,那就只能我们迁就她了。”
“农村不好吗?”
“不好。蚊子特别多,而且到处都是牲畜粪便,一不小心就会中招,味道还大。如果不是奶奶,我才不愿意来呢!”
如闻见太阳落下一点点变红,拍了拍林依依的肩膀: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在田埂上顺着水道间淌过叮当流水声,伴着被染红青草与稻苗,携谷物的清香横跨半个村的农田。没有人认识他们,一个是每年只来半个月的某家丫头,一个是或许一辈子路过一次的无名沙弥。林依依撒了欢,悄悄借走两颗刚熟的番茄只要地主不知就没人来管。
“你这样是不对的。”如闻推手拒了递来的小番茄。
“少说败兴的话。唔,”林依依咬了一口,眉头抖了一下,“真好吃,你快试试。不吃我可扔了,这样是浪费哦。”
如闻只得接过,咬了一口,真酸,表皮的红全当是骗人的把戏,诱人采下再将汁液渗入牙龈。若是舌头或嘴唇稍动,又或者上下齿碰撞,便是一股脑将刺痛和酸涩替代了整颗牙齿。
“嘻嘻,被骗了吧。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林依依随手将吃了一口的果子丢弃,落到稻田里;如闻一口囫囵吞下,果子扫过食道还留下微酸的灼烧感。
“你怎么都吃了,那么酸。”
“我觉得还好,就吃完了。”日头西垂,侧头看到它多数沉到山后,只留下月牙似的半弧,“我来的时候见到一条河,我们就去那儿。”
河实在小,岸边的小舟只在发水的时候才用,不过又不能让人直接渡过,没过胸脯还是有些危险,便搭起小桥。一两个背着农具的归人高声打着招呼,擦肩后骤然寂静,随后河水与虫蟾成了主角,日月轮替,月亮挑起照明的担子将世界化作黑白影视。
在河流与稻田的交界处,“到了。”如闻停下脚步,四周乌漆麻黑只有月光落在河面留下鳞鳞的白。
“这里什么也没有。小和尚,你还藏着掖着当块儿宝,带我走这么远的路。”
“在这儿等一下。”如闻往河边靠近些,取了几片芦苇叶将其卷曲成三圈环状的交叠,放在嘴唇边,徐徐吹出一口长气。仿佛在和蟾蜍应和,如闻手中的草哨响起似人、似虫、似水交替而奏,蟋蟀与蝉不甘示弱地当起和声部。
如闻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师父就念过:暑去墨袍寰宇,唤月跃凫鳞水。闲坐语虫鸣,几案杜康空对。谁伴?谁伴?原是九霄星赴。
草丛间点点嫩绿的荧光颗颗亮起,汇聚在如闻身边,明灭不定。如闻停止吹奏,伸出手、张开手掌,任由一只只萤火虫在掌心和指尖停留。
“哇!这些萤火虫都是你叫出来的?”林依依双手虚合想要拢住一只,却怎么也找不到乖顺的。
“是啊。一天师父带我走到河边,取了芦苇叶边吹边编,得了这首《流萤谣》。后来教给我。”如闻学着林依依,轻轻合拢便是十来只在两掌间跃动,“萤虫怕人,不过对唤出者十分亲近。我可以教你。”
如闻取出剩下的叶片交给林依依,拉起她的手一点点告诉她该怎么折叠叶子,在哪又要注意塑出规整的圆,叠了两遍就学会了。
“左边的圈吹的时候要渴求着有流萤作陪,若是吹出的声音像你在呼唤那就对了。”说着如闻示范吹了一次,林依依恍然刚刚的三韵协奏的分部。
“中间是将自己当作虫子正呼朋唤友,右圈要把周遭一切装在心里,老树流水是远朋再好不过的招待。三者交替吹奏越是和谐,唤的萤火虫就越多,你试试?”
林依依试着吹起左边圆环,可劲儿了吹也吹不出个名堂,瘪瘪的声音像皮球泄了气。
“不要急,心里先想着要将萤火虫叫出来,邀请它们同游,然后轻轻地、慢慢地将那口气吹出。”
林依依又反复试了十几次,才断断续续成了,接着试了另外两个圈,很快掌握各自吹法,朝如闻得意地哼哼两声,忙着将三圈连作一气,最后单不成声、连不成律。
“小和尚,你这法子到底保不保真?”
“先熟练分别吹出一种声音,再慢慢连着吹。是有些难的,主要在心境的转换。”如闻放缓了速度,演示了一遍。林依依跟着吹,一遍遍,磕磕绊绊算是能吹完整。
四五点微弱的荧光自草丛亮起,颤颤巍巍,蹒跚着飞到林依依身边如最遥远的星星上下浮游。林依依手指拂过,虫儿们也不害怕、不羞涩,反而顺着她的动作从指尖、手臂、腰身旋转缠绕。
等林依依累了,或许那几只萤火虫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两人坐下,仰头正好是明月、星空、流萤还有不合时宜的咕咕肠鸣。
“小和尚你饿了就回去吃饭,肚子叫那么大声,煞风景。”林依依起声高,说了几个字才降下来。
“是有些饿了,回去吧,我送你。”
临近了林依依的奶奶家,远处有几个手电筒,还呼喊着林依依的名字,她才恍觉在外待了太久,都让家人着急了,撒开如闻的手,跑了两步,扭头在夜里只能看见身影和被路灯点亮的双眸:
“如闻。”
“怎么了?”
“明天你还会过来吗?就在那个荷花塘。”
如闻看着那双眼睛,想了想:“好。”
得了回应,林依依才接着跑远,还不忘提醒:“可千万别忘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如闻上山,寻了个无人处反复观想,见不到山门,不免急了,越急越找不到门路,只得席地而坐先静心,蛙鸣圆月,还是想起了林依依。
扯了根路边的小草,看着山下灯光,再坏不过在山里将就一晚。脚边却起雾了。
老和尚半个身子藏在雾里,声音先传出来:“在人间玩野了心才找不着回来的路。上来吧,晚饭既已错过那便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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