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之治 | # 紀錄日誌_01 | 選擇的重量

清晨的光線穿過智能窗櫺，依照 Caleb 視網膜上的舒適度數據，被超級人工智能「太上」的環境演算法自動調節成最溫和的暖白光。窗外，這座完美都市正如同一台由神靈校準過的精密鐘錶般甦醒。

Caleb 走進公共廚房，料理機已經根據他昨晚的睡眠質量，備好了一杯色澤完美的營養液。他端起杯子，口感剛好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微甜。

他由衷地感到愜意。在「太上」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人類終於從瑣碎的選擇中解放出來。他不需要浪費大腦去思考「早餐吃什麼」這種低效問題，因為神比你自己更了解你的身體，而數據永遠不會撒謊。

在前往市政大樓的通勤列車艙裡，Caleb 的視線掃過周圍。鄰座的女士正對著空中的全息投影微笑，手指輕快地揮動。

「這件居家休閒服採用了最新的納米透氣材質，且根據『太上』的大數據分析，它能提升您在居家辦公時的『心情指數』20%。」柔和的語音建議道。

女士眼裡閃過一絲滿意，手指輕快地揮動，確認購買。這不是盲從，而是效率。既然「太上」已經計算出了通往快樂的最優路徑，為什麼要拒絕呢？當然，如果你想拒絕也可以，這是作為公民的自由。

這時，Caleb 的個人終端震動了一下，顯示一則市政議案的最終結果通知。

《關於第 9 區市立圖書館用地改建及「全息貓咪生態運算節點」建設案》

狀態：已通過（公示期結束）

Caleb 看著屏幕，心中閃過一絲淡淡的惋惜，但他很快用理性平復了這種情緒。

這是一份關於公共空間重組的議案。提案的內容極具邏輯性：拆除使用率極低的舊圖書館節省開支及耗能，利用該地段建設大型全息運算伺服器和大型綠化帶。

提案亮點：

• 無界互動： 透過「太上」分配的超級運算力，這些虛擬貓咪擁有無視物理阻隔的權限。它們不僅會在窗台曬太陽，還能直接穿透您家中緊閉的玻璃窗，優雅地跳進客廳與您互動。

• 生活品質： 「無需開窗，無需外出。『太上』將把可愛的溫暖直接送入您的堡壘。」

兩週前，Caleb 點擊了深藏在二級菜單中灰色「反對」按鈕。這不是因為他覺得提案不好，而是基於他個人對實體書的偏愛。

但數據說明了一切。

• 主動反對： 0.12%

• 主動支持： 24%

• 「太上」默認授權（無異議）： 75.88%

根據法規，若公民在公示期內保持沈默，即視為「完全信任『太上』的最優資源配置」。

透過通勤列車艙的窗戶，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巨大圖書館建築。外牆上毫無延遲地彈出了巨大的橙色全息告示：

【「太上」市政工程預定：今晚 24:00 啟動拆除】

下方還有一行溫馨提示的走馬燈循環滾動著：

「屆時靜音工程無人機群將進場作業。雖無噪音干擾，但為了您的安全與無人機路徑優化，請公民切勿靠近作業區域。」

Caleb 關掉通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是一個理性的公民，他清楚明白自己的口味屬於「統計學上的異常值（Outlier）」。如果 99% 的人都更願意在家裡等著貓咪穿牆而入，那麼為了滿足他這 0.12% 的少數人而保留一座巨大的實體圖書館，在「太上」的算力評估中，確實是一種嚴重的資源浪費。

這一刻，他對「太上」的判斷沒有任何怨言，只有一種作為少數派的自覺與釋然。

這就是民主的重量——系統總是為多數人的幸福服務，這很公平。而且他相信，「太上」也知道什麼對他最好，既然拿走了他的圖書館，自會為他安排合適的補償。

他認命了。

下午三點，公務員標準下班時間一到，Caleb 便離開了崗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回家，而是趕在那道橙色封條生效前，最後一次走進了圖書館。

這裡空無一人，只有空氣循環系統的低鳴。

Caleb 熟練地走到角落的一張舊桌子旁，那是他的專屬座位。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佈滿灰塵的實體書——《艾克洛謀殺案》。

他輕輕翻開書頁，指尖傳來紙張粗糙的觸感。

在這個時代，所有個人電子閱讀終端都已經做到了零藍光、視網膜級顯示，甚至能模擬紙張的漫反射。Caleb 完全理解「書的靈魂在於內容而非載體」這個道理。實體書笨重、佔空間、還浪費紙張，就算不必「太上」的效率評分，在一般人的邏輯裡早已完敗。

但他還是喜歡。

其實他不在乎（好吧，還是有點在乎）這本書裡的偵探最後有沒有抓到兇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撫摸和閱讀實體書的享受。

這種享受就和選擇喝什麼口味的汽水一樣，是一種無傷大雅的公民自由。

他清楚這種愛好不符合時代潮流，但他感激這個社會依然包容他這種無傷大雅的怪癖，直到今晚午夜為止。

他喝了一口自帶的健康飲料，享受著這最後的「儀式感」。

半小時後，當手中的飲料見底，Caleb 合上書本。休整結束，接下來是他每天另一個最期待的環節——數據潛遊。

他將實體書放回架上，轉身面向桌上那台安裝了「萬象」（Omni）v11.4 軟體的老舊 VR 終端機。

Caleb 有種奇怪的愛好：他喜歡數據。不是那種被「太上」為了方便人類理解而咀嚼過、美化後，絕對正確的「懶人包結論」——知識，而是最原始的、枯燥的數字、圖表和日誌。

比起單純學習「被他人證實為真的知識」，他更迷戀那種用實際數據「親自印證知識的確為真」的踏實感。而更讓他興奮的，是偶爾出現的「數據對不上已知知識」的瞬間——那意味著在自己已知的知識邊界之外，或許還有未被索引的荒原。

這種對數據的敏銳與偏執，正是他能勝任公務員「數據整理員」一職的原因，也是他身為公民被容許的一種怪癖。

「最後一次了，老夥計。」

Caleb 戴上那頂沉重的頭盔，熟悉的舊風扇嗡嗡聲在耳邊響起。他沒有選擇娛樂頻道，而是熟練地接入了公共文檔庫，在展開的VR空間裡隨心點開了一份實時檔案——《全球海洋生物普查》。

這是一台老古董。當 Caleb 嘗試打開這份高密度壓縮的文檔時，機器發出了吃力的嗡嗡聲。進度條像蝸牛一樣爬行，畫面時不時閃過一道撕裂的綠條。

「哎吔，好死不死，偏偏今天點到 moron 格式。」

Caleb 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所謂「moron」格式，是舊時代最初為了極限節省流量與儲存空間而開發的「白痴」產物，正式名稱名符其實真是moron。它的設計簡直是反人類：寫入者十分輕鬆，但讀取者必須手動定義（或依賴用戶端軟件生成）複雜的巢狀結構標頭，而分隔符號又過於簡化，導致遇到特殊字元時需要編寫海量的例外處理。最瘋狂的是，它為了省事，將圖片高壓縮後直接轉成純文字編碼硬塞在檔案裡。

這導致了語法解析器極度容易出錯，稍微錯一個位元組，整份文件就崩潰成亂碼。

要完整支援，據說太上曾給出一個協作版本，令原本軟件容量暴漲一千倍。而且在個人裝置上測試運行時產生過熱和死機問題。正因如此，現今所有的軟體開發商都像躲避瘟疫一樣避開這種格式，拒絕提供支援。

除了 Omni。Omni v11.4 是少數還勉強能「啃」得動這種格式的軟體，但讀取極慢，而且運氣不好的話，還會直接崩潰。然而，這已經是某可敬的開發者靠着一己之力和執念優化的成果。

Caleb 知道市面上有一款 Omni v12，那是這套軟體唯一、也是最後一代支持「硬體直讀」的版本，可以完美快速讀取這類高壓縮檔案。只不過，那款產品因為商業價值極低，開發商早已停止了後續的更新與開發，雖然還掛在電子市集的角落裡沒下架，卻也沒人問津，因為貴到不值，連重度用家Caleb都不想買而寧願每天在圖書館用舊版本。

「加油啊……」Caleb 輕拍了一下頭盔，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知道這不能怪機器，畢竟這是在運行十年前的代碼。他只希望在圖書館拆除前，能親自驗算一下那幾條奇怪的能耗曲線。

就在進度條卡在 99% 的時候，一條全服通告突兀地遮擋了他的視線。

★☆★ 公務參與福利：年度「幸運星」開獎時刻 ★☆★

Caleb 有些煩躁地想揮開它。這是由「太上」主持，開放給所有對市政有貢獻者的抽獎活動。

他聽過同事講過，有些狂熱份子還為了大獎而瘋狂投入信用點，在線上拍賣所去買那些公益活動參與所得的「入場票」，而Caleb 僅僅是因為身為公務員，ID 被系統自動投入了一張入場票在獎池而已。

他甚至忘了今天是開獎日。

他根本沒空去細看獎品清單，那些在他興趣守備範圍外的虛寶他毫不關心。

「唉，別擋住啦。」他盯著那個 Omni 卡住的進度條，心裡只有這個卑微的願望。

然而，「太上」的運算顯然不想讓他安靜地送別圖書館。

視窗突然劇烈震動，原本灰暗的界面瞬間炸裂開來。

嘭！

【恭喜！鴻運當頭！】

【ID：DataCalibur_7492 獲得全球全服唯一大獎！】

彩帶、金光、還有其他人透過抽獎結果傳來反應的Emoji特效——恭賀者的心心、嫉妒者的怒、其他雜七雜八不知所謂的……特效不停迸發，佔據了整個VR視野。隨後，一個散發著神聖金光的虛擬物品，僻開一切緩緩浮現。

傳說級外觀件——「恆星之淚」！

這是一個能讓佩戴者在虛擬世界中自帶恆星光輝的頂級皮膚！使用全新粒子渲染運算技術！並且是全球首個「太上」特別批出正式 VR 飛行許可的部件，裝備了你就是……

但在這一刻，Caleb 只看到它那華麗的粒子特效完全吞噬了系統資源。更糟糕的是，因為這個高負載彈窗的衝擊，那台本就因 Omni v11.4 讀取工作而苟延殘喘的老舊公共 VR 裝置，終於不堪重負。

「嗶——」

文檔讀取失敗。

畫面一黑，系統崩潰。倒數後將重新開機，請稍後。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好運」金光後的死寂黑屏中，Caleb 看著頭盔中倒影裡自己錯愕的臉，以及脫下頭盔後窗外即將被拆除的圖書館倒數，終於忍不住暴跳如雷，對著空氣怒吼：

「我要這廢物有屁用？把圖書館還給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