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记|浪迹天涯的自我放逐

十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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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代的壮举,大概是毫无目的毫无规划地,就这么勇往直前地用脚丈量完,用自己尚在成熟还在成长的视角去观察了这整一个国家。这是一篇拖了太久的记录。但是还是值得记录。

日本有47个都道府県,在来日本即将迈入第八个年头前,我第一次制霸完毕。那时我还没到30岁。然而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我也没有因此获得任何【收益】,比起认识的同龄人早已买房买车,拥有各种资格升职加薪的世俗成就,也不算什么壮举,只是我个人的微小胜利。

但是当看到几乎和我同时间来到日本,经通过只是简单分享日本生活,搭上自媒体这条快速道,就已经声名鹊起关注破几百万的up主,说不懊悔不别扭,那还是假的,这大概是全天下东亚小孩的共通病。小时候被家长拿来比较,长大后自己已经内化完成了这一套规训。我永远不够好,永远有办法贬低苛责自己,永远有新的焦虑在路上,永远无法解脱般地和幽灵较着劲,永远会有一个瞬间我会手足无措般地被生活打倒。

我为什么没有更早开始做自媒体呢?明明我这么热衷于安利与分享,又这么好动,拍照sense其实也很好,又很杂学啥都能说上一两句的,要是我从留学的那一刻,不,就算从我开始正式意识,积累素材,并开始旅游制霸的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定期地上传,说不定也能起号了呢?说不定甚至我的旅游还能得到赞助呢?

一切都必须是有用的,要做就做最好的,每一次胜利都要精心规划。这是我接受并内化的教育。哪怕我一直嗤之以鼻,在抗争,却也在每一次的拉扯中愈发不可控制地被同化,成为优绩主义的傀儡,如果没有金钱,物质,名誉,这些看得见排得上名次的东西来赋予我们价值,那什么可以呢?我从来没被教育引导过真正追寻内心的平静,幸福,与满足。只有永恒地追逐,攀爬,好像才有意义。

那样的我,来到日本后,却好像重生了一遍。当然优绩主义是挥之不去的幽灵,still haunting me。但是我好像也学会了和它躲迷藏。

毕业后的两年,我没有加过一天的班,第一次真正品尝了自由的滋味。在熟人们都在升职加薪出人头地,在世界五百强步步高升的时候,我在自我放逐,当然没有大胆到gap,还是要上班【坐牢】,但是我没有放弃探索各种可能性,也拒绝交出理应属于我的休闲时间。但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愧疚感还是在纠缠我,感觉我下班后也我更应该努力学习,不应该心安理得地休息,但是多年的应试教育早就把我burn out了,我失去了目标感,方向感,就像沙漠里即将渴死的路人,徒劳无功地在寻找属于我的绿洲。

那个时候我爱上了旅游,很俗套,还是漫无目的地为了【出片】。一开始真的只能穷游,住青旅,大通铺,报复性地为了赶景点一般一天都没有一顿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但是这种在路上的感觉实在太吸引我了,大多数时间我会一个人上路,明天去哪,可以按计划,也可以随心所欲。存到钱就出去旅游,就这样放肆了好几年。

当然回到办公室的日子变得更加煎熬了,实际上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我终于不可避免地开始需要疯狂加班,来弥补我专业知识上的欠缺,虽然他们给我很多很多时间去适应成长。但是当我半年加班长达360h之后,在每天我都必须像表忠心献祭自己一样一直加班到晚上10点。我越来越经常犯错,内心越来越抗拒,进度越来越慢,可能一开始我大部分是为了签证选择了这份工作,这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是说出去会让人刮目相看的工作,是我十几岁憧憬过的工作。虽然专业不对口,也不是应届生了,我还是得到了这次机会,按理说我应该好好珍惜才对,但是长时间工作还是压垮了我。

我变得很难集中注意力,我需要和人互动,这份工作一坐就是一整天,我腰痛越来越厉害,大家工作时间完全不聊天,更没有时间摸鱼放松,午休时间少得可怜,吃完午饭连睡午觉时间都几乎没有。每一天我都像在水里溺亡,每一天都沉入更深的水底,然后我会发现同事们已经不挣扎,就静静地沉没在深海里。我会突然间失控,陷入恐慌,觉得人生彻底完蛋了,心悸,头疼。我还记得又开始哭着起床哭着上班最后哭着下班。甚至工作中也会情绪崩溃需要去卫生间哭个十几分钟才能平复心情回到工位。有一天下班,我因为精神状态太糟糕了,非常想找人倾诉,但是平时我表现得太乐观太坚强了,甚至不知道要和谁倾诉我的烦恼,说了也可能无解,我甚至上网雇佣了一个陌生人,只是请她陪我一个小时,然后听我崩溃。我准备好离职的前一个月,我还是做过尝试给自己的直属上司发信息,坦言我心理状态非常糟糕,可能没办法再进行这种强度的项目,但最后也没有得到重视与处理,或许他也早就超负荷了,麻木了。毕竟在一个顶头上司把公司当家每天上班到晚上九十点才回去的部门,说什么都是徒劳。讽刺的是,他们这么努力用功,年轻人一个又一个地走掉,整个行业在走下坡路,他们甚至没时间调转方向挽回颓势。当局者迷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我曾经非常想坚持到项目结束。但是直到我意识到,即使一个项目结束了,我的苦难也不会结束,而是进行无尽地循环,可能循环个十几次,等到35岁左右,我或许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是那时候我大概再想跳槽转行,就会太晚了。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男性上司对35岁的女前辈的工作嗤之以鼻,哪怕她已经那么努力。更加坚定我必须离开的原因是,每一个管理职都比我更辛苦。越能干,越被剥削。每个人都超时工作,被所谓的责任感和约定俗成绑架,如果我还留在这里,大概率我也会默认这一套规则。然后成为这种任劳任怨的中年人。我永远不会忘记离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虽然已经计划好了,但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疯狂交接,收拾工位,那时候又是晚上10点了,我的上司就在我座位的旁边,我们进行最后一次聊天。我坦言我因为工作强度太大必须离开了,而他的回答是他已经三个月没有休息过一天了,牛头不对马嘴,完全失效的沟通。没有任何一次寻求安慰,是希望对方说我比你更痛苦作为期待的。我本来就是为了追求更幸福的人生来到这个国家,如果我相信苦难,如果我相信吃苦是崇高的,必须的,且一定有意义的话,我或许就根本不会出国了。在高强度加班接近一年后,由于一个前辈先撑不住逃离了,我也得到了片刻喘息。即使可以早点回家了,我也只是刷手机发呆,提不起一点劲儿学习提升又或者真正地放松。直到我意识到我永远无法合理化这种完全不合理的工作模式,于是开始策划属于我的逃离。在大部分熟人都还兢兢业业恪守岗位在一家公司发光发热的时候,我的履历已经‘不太光彩’地浓墨重彩地跨了好几次岗位了。

其实离职前两个月,基本我已经不怎么加班了,准确地说是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做不完就做不完,我真的只是不想再加班了。想想其实我还是年少轻狂,并且是幸运的。我已经成功找到了下一份工作,并且不用担心背调。那半年我没有再加过一天的班,其中还有一个月我是用来消化年假的,去了一个乡下学车,每天下课就在田野里漫步。或许跳槽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当然也不能一直跳下去,但那种一键重启的感觉实在太爽了,告别恨之入骨讨厌的同事,去新的城市开启全新的生活,和以前的工作模式彻底say byebye,建立新的人设新的起点。当然过去不会就这么轻易地随风散去,但是永远敢于挑战再开始的心情我永不会忘。

其中有两个瞬间我会一直记得,一个是时隔一周终于放晴的午后,我刷完了课练完了车,啥也不想啥也没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微风慢慢吹起了白色的窗帘,空气里都是轻盈的快乐,我就看着窗帘发呆,我真的无比幸福,是的,时隔太久,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我这么充实而肯定地说自己很幸福是什么时候了。明明什么也没做,我却无比享受当下,并且活在当下。还有一次,是重新开工后,有一天我睡过头了,因为任务不重,所以我直接请了一上午的假,然后慢悠悠地起床,打字,泡澡。收拾好了再去公司。虽然就是这么两个平凡的时刻,我却一直记得。是这些喘息的空间让我意识到我还活着,我的心脏还会跳动。

周游日本其实比想象中简单,但也比计划中吃力。有很多挑战,时间上,金钱上,经济上。的确人生什么时候出发都不晚,等到我40多岁一样可以有钱有闲出门看世界,但是那种轻易雀跃的心,那种说走就走的精力,我很确信是不会再回来的了。所以在我还有【情热】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就这么一次次踏上征途。我也好像完全没有思考过这背后的意义,或许也有吧,我想做点什么纪念我的20代,我想见识更多的新体验。因为身处一个相对高危的行业,我太清楚活着每一天都值得感恩,意外和明天真的不知谁会先降临。我当然也不至于孤注一掷all in to have fun,但也要尽兴。我觉得一个勇于上路的敢于冒险的20代留给我的精神财富更重要。

比起去海外,在日本的旅游又便利体验又好,什么地貌风景都看得到,人文体验也很充实。因为治安都还不错,所以出行比较安心。我在无人的海岛之巅纵享登顶的快乐,路过一座又一座成百上千年的古寺,爬过一座又一座古城堡的瞭望塔,坐着一个小时仅此一班的公交车穿梭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全程放空,或者只为了坐在河边的某间咖啡厅里看白鹭展翅飞翔,又或者不远千里去到一座岛屿只为了看一场限定的季节祭日活动。我逐渐喜欢上这种四季分明的感觉,每个季节都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安排与期待。虽然偶尔看多了也会疲劳,可是新的一年又会重新喜欢上这种期待。我知道去哪里看最好看的樱吹雪,哪里避暑看夏天的翠绿,哪里赏枫叶漫步秋意,哪里围炉看雪轻叹浮生一刻。

我从一个前做题家乖乖女,到离经叛道和主流价值观潇洒告别,这个过程有多少挑战多艰难,就有多刺激多酷炫。无论最后我走向何方,我会永远感谢那个20代说走就走,又努力托举自己又珍重自己狠狠爱自己的出格女孩。

东瀛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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