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篇|山下先生

想写下这篇已经很久了，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日程，各种各样的优先事项，等从回忆的草稿箱翻出这篇文章的时候，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当然还是有很多很多的优先事项等着我去解决，还是执拗地决定完成这次写作。是为了给我的回忆搭建堡垒，那些路过我生命里的过客，留下了命运的涟漪。

山下先生拯救过我。虽然最大的功臣肯定是我自己。但他确确实实拉过我一把。他被黑企伤害过，自己成为管理岗的时候，却很照顾下属。那时候我心理状态极其糟糕，从一个魔窟里逃出来，像一只战战兢兢惶恐不已的幼鸟，强装镇定又一次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山下先生很壮硕，面相乍一看有点凶狠。我生怕自己表现不佳被辞退，毕竟这是一个全新的业界，我不算撒谎却也是勉勉强强才能进入，水太深了，我快要溺亡。是山下先生给我递过来了浮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坚持太久，我只是需要签证和一个全新的社会身份。

但是他真的用尽全力培养我。在很多人质疑，否定的时刻，山下先生默默地·帮助着我，但是他也不是万能的，作为部门的ACE，虽然也中途入社，但是几乎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大项目，担负着几十亿的项目。除了我们认识的最后一年，他365天几乎都泡在办公室里，因为是管理职，是没有加班费的，当然有其他分红，但是他像一个殉道者一样几乎是自虐式地毫无怨言地承受了一切。也许他想在这家公司终老，也许他真的别无所求，我不知道。

在我要离开公司的时候，那天我闲来无事摸鱼，把所有管理职的生辰八字都拿来算了一遍。毫不意外，他的命盘是最差的。天生福薄，六亲缘浅。一切不合理好像都有了解释。他已经能接近知天命的年级，最后的还能相处的时间里，我总是忍不住找他聊天。他说，织田信长曾说过，人活五十岁就够数了，我说寿命长短不可说，相信自己短命未必不能长寿。

我们线下所有的谈天说地，好像也不过十余次共通参加的飲み会，还有大大小小十几次的开会出差，外加仅有一次的保龄球大会。我会有想写下来的冲动，因为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再过久一点，也许也会被时间吹散记忆。我们的相处，有一种超越年级，超越上下级的平等。我有时候早到公司，会忍不住跑去和他大胆地吐槽聊天。有时候想要麦当劳的限定儿童餐赠品，也会一口气买下来，然后塞给他吃掉。我们当然不是朋友，除了工作场合没有任何交集。一开始，我就早早已看到这段故事的结局，他已经尽力做好一切，试图做一个又善良又能鼓励下属的好上司，而我只把这个工作当成我拿签证的跳板，当成洗白的工具。他被命运蹉跎，辜负，只想在这家公司安得晚年，而我还那么年轻，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据我所知，我是他手下跑掉的第三个下属。离职面谈那天，我没好意思和他当面说。他还是被另外一个上司叫过来了，听到我要走了，没什么情绪波动，好像很认命，只是听说我要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时才漏出一点惊讶。

如果不是山下先生，我想我的职业生涯会更加颠破流离，本来就有超短期转职的黑历史，如果再累积一次，那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恐怕只会掉入不停跳槽的恶性循环。当然他也不是菩萨，顶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山下先生很聪明，这让我时常为他感到惋惜。他同时也很温柔，从他一个人养过三只幼猫一直照顾到老就能知道。他还很有耐心，哪怕再繁琐再烦人的工作，他总也好像能气定神闲地一一解开谜题。他说自己不需要休息，休息了就会乱花钱，听说有时候放纵就去柏青哥潇洒一把。所以哪怕加班没工资也会24/7泡在公司。但是不会要求下属也和他一样拼命三郎。他很少抱怨，几乎没看过他发脾气。他是第一次听我说中国农历概念就马上能理解的日本人，还非常敏锐一下子就猜到了有闰年闰月的存在。他好像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是并没与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我极其厌恶的另一个上司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篇文章断断续续打了好久，没什么主题，也没什么升华，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即兴创作。这篇文章他也永远不会看到。离开公司的那一天，我给所有照顾过我的人准备好了礼物，给他准备的是一份价值一万日元的消费券，给他写了一封知道他不会回的信。还用软件给一年后的他也写了一封信。我对前路充满期待，对前司唯一不舍的，就是尽心帮助过我的前辈上司们。以后的路我得一个人去闯了。

山下先生应该会终身未婚，也不会有后人，不知道他退休的时候公司会给他体面的退休金吗？或者说公司能顺利经营到那个时候吗？那家公司是一家已经创业百年的老牌日企，在我离开的时候，因为转型太晚即将步入倒产危机，我离开的时候还有谣言说一度发不出夏季奖金，搞得人心惶惶，后来偶尔看公司财报也是危机重重。人到底怎样安排才能过上顺遂的一生呢？得多大的运气，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尽才能平安呢？每次想起山下先生，我都会陷入一种戚戚然的低落情绪中。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会彩票中奖呢？那一家公司大家都没什么奔头的样子，赌马，买彩票稀松平常。有时候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跳槽呢？后来渐渐明白，年纪大了就会追求安稳，哪怕是死水一潭，只要熟悉了那也是极好的。

我对山本先生，大概有一种同命相连的惺惺相惜。大概同样都是在黑企被折磨过的人。不同的是我只被折磨了九个月，他被折磨了十几年。在跳槽离开的一年半以前，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会走人了，所以每一次聚会，我都在默默倒计时。如果不用考虑升职加薪，和山下先生还有我们部门的大部分同事一辈子一起工作下去也未尝不可。但是可惜我只能活一次，时间有限，青春明码标价，晚一点离开就得承担就业市场被多一分贱卖的风险。大家都是好人，可惜越是好人有时候就越是会被这个残酷的世界所吞噬。

不知为什么，想起来的都是他的笑脸。他会假装生气然后做鬼脸。好像一开始我还嫌弃过他严厉看起来很凶，不知道是哪一次出差就破冰了。他是经历过就职冰河期的人，还有很多故事我来不及听。我想起在他的电脑里翻找会议记录核实的时候，看到他的报告书，他会对付形式主义式地一路介绍出差路上的风景与好吃的饭店。他会去考技术士的时候感叹道一起考试的人大家都好年轻而他已步入中老年。会想起我担当的第一个案子就在富士山脚下，那天路过刚好是晴天，我兴奋地说能不能走上人行天桥拍个照，他很包容地说你去吧。想起我们后来又去出差了几次，他已经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金枪鱼最好吃的店。。。

想要说的感谢已经说出去了，但是还是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怅然若失。他不是感情丰富的人，虽然非常细心。不知道是好是坏，我被纵容的那几年，的的确确在他的庇护下近乎gap了一年半，虽然是上班，但是几乎从不加班，每天到点就下班。虽然换了一个领导我立刻就吃到了苦头，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更早开始更努力一点会不会更好，我是不是被捧杀了，浪费了成长的最佳时机？但是我还会感谢那平静的时光，那是我burn out后重生的契机。

谨以此文，纪念深深帮助过我的，山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