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en 第四章.默契
他們從來不是把關心掛在嘴上的人。
Chris只會在柔皺眉的時候,故意講些不知所謂的話來蓋過她的煩惱。「喔,那天我宿醉走去買酒,途中被一隻松鼠撞到,你說我有多衰?」
柔沒笑,但他看到她肩膀微微鬆了一下。
柔向來是沉默的照應者。她會在圖書館查完資料後,順便幫大貓找語音版的教材案例⸺那種市場上難找、頁數又亂七八糟的報告,整理好、排好順序,再傳給他。什麼也不多說,只備註一句:「這個可以一邊洗衣服一邊聽。」
大貓表面粗野,動作卻比誰都細。Chris如果喝到沒力氣,他就會一把扛走。Chris說天冷,他沒回話,只把店裡那條藏在冰桶後的舊毯子扔過去。;柔如果喝醉站不穩,他會自動走在她右側,讓她靠著他的肩。有人在廁所門口對柔說了多餘的話,大貓不動聲色地擋住對方,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問天氣。
Chris不喜歡別人幫他,但從沒拒絕柔遞來的水。每當他喝到過頭,或沉默太久,她就輕輕把一杯水推到他指尖,或在他側臉緊繃時靠過去,什麼也不講,讓體溫慢慢降下來。他偶爾會笑,像是投降似地蹭她一下,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他沒說出口的謝,總是躲在那些轉瞬即逝的小動作裡:幫大貓簽帳單、提醒今天左邊第二排的酒在特價。也總記得柔愛吃的那種巧克力,一看到她臉色不對,就默默地塞進她的口袋。
還有一回,Nick心情極差,在The Den喝得臉都發紅。柔只是走到他面前,遞了那張欠帳紙條給他,跟他說:「你還欠我三次送回家,不准倒下。」
Chris那晚沒說話,只坐在旁邊,開了一瓶不太好喝的酒。沒說話,只是坐在那裡,像是說:「我知道你現在不好,但你不是一個人。」
他們從不問「你還好嗎」。只用彼此的方式,一點一滴堆出那種無需解釋的默契。
這群人看起來像是隨便聚在一起,但只有他們三個知道⸺
獸窟其實是個不說出口的家。
喝酒是假,陪彼此過完這些夜晚,才是真的。
週五晚間,獸窟的人聲像退潮後的海灘,零零碎碎地拍在牆上。大貓坐在窗邊的高腳椅上,正努力辨認手上的報告,整張紙像被狗啃過一樣皺。他的眼神像踩了煞車的車燈,凝著那段用12號字印出來的註解,嘴巴微張,偶爾發出低頻咒罵。
「你在對它念咒嗎?」柔靠著吧台,盯了他五分鐘後終於開口。
大貓沒抬頭,「我在辨識它是不是古埃及象形文字。」
「你就承認你看不清楚就好。」柔把一張整齊排版、條列清楚的摘要紙啪地放到他面前,「這張是人類看的。你那張,給蝙蝠吧。」
「靠北妳什麼時候弄的?」
「你說過你不喜歡人家幫你改內容,我就只整理格式。筆記還是你的。我有聽話。」
大貓嘴角抖了下,像想笑又拉不下臉。他接過紙那一刻,Chris剛好飄過來,單手掛著一罐可樂,另一手甩著什麼東西往他額頭丟。
「你要是再拿你那盲人篩子篩學術,我跟柔就集資幫你買助視器,然後打你一頓。」Chris往他桌上丟了一張手寫推薦表,潦草卻清楚,「Podcast配教材,有聲書版本。錄音那個聲音很色,可以引發錯誤幻想。」
「你當我跟你ㄧ樣變態是不是?」大貓罵了句髒話,但還是把紙撿起來,手指順著Chris寫的幾個星號劃了一圈。
柔在旁邊啜了一口琴湯尼,補刀:「他上次聽那個BBC主持人念經濟報告,臉紅到像在聽色的。」
「那是因為我喝醉了!」
「你喝醉只會脫衣服,不會臉紅。」Pat的聲音從吧台傳來,他擦著杯子,嘴角彎得像一把刀,「你昨天喝完還問我這個啤酒是不是會長胸部。」
大貓瞪他一眼:「我那是學術提問。」
Pat沒理他,只慢悠悠走過來,放下一杯深色啤酒和一碟花生,語氣像給寵物餵食一樣隨意:「今晚上這個打折。別再點錯酒了,我上次看你喝錯IPA臉像被詛咒的葡萄乾。」
Chris也跟著坐下,笑得像剛惡作劇成功的狐狸,「我說了他會選錯,他還不信。」
大貓沒回嘴,只悶悶地喝了一口Pat推過來的啤酒,咬下一顆花生。他沒說謝,也沒裝作不需要。只是把柔給的筆記放在手邊、Chris丟的推薦紙條壓在下面,默默折好。
手機螢幕亮起那瞬間,Chris剛好站在學院外的台階上。
「Mom Calling」兩個字跳出來,他原本半瞇的眼神像被陰影罩住一層。
他接了,沒說幾句,聲音壓得很低。掛掉的瞬間,他低頭看著螢幕,手指停在刪除通話紀錄那一欄,最後沒動,只是把手機往口袋一塞,轉身離開,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獸窟那晚擠得很滿,Chris到得早,衣服沒換,頭髮亂翹,像是一路被風扯過來。
Pat看了他一眼,只問:「還是老樣子?」
「不,我今天想當個有品味的大人。」Chris語調懶洋洋,「給我一杯什麼不甜、但會讓人忘記家裡地址的東西。」
Pat沒多話,只是挑了支他平常會嫌「太貴裝逼」的威士忌,靜靜倒進乾淨杯子裡,沒記帳,也沒笑。
Chris抿了一口,語調瞬間滑了個彎:「哎哎哎……這什麼?你今天施捨酒神的吻喔?」
Pat頭也不抬地說:「你今天說話的氣味不對。」
Chris笑了聲,像讚美似地點點頭,「不錯,我就喜歡被嗅出來。」
過了幾分鐘,Chris開始講話了。他照樣調笑,語速比平常快,模仿教授、嘲諷數據模型的邏輯、演講市場學報告像在參加選秀節目,把所有人笑得趴在桌上,連戶外區那群交換生都探頭聽。
「你今天怎麼比平常還幽默啊?」有人笑著拍他肩膀,「是不是終於脫單了?」
「沒有啊,今天只是活得特別好笑。」
Pat,一邊擦杯子一邊盯著那臉,他節奏太快,像是在逃命。
柔是半個小時後進來的,進門時他正在說一段誇張故事:「然後我就對教授說,如果我這篇報告可以讓你的人生多一點樂趣,那請你也回饋社會,讓我的分數多一點溫度。」
全場哄笑。
但柔沒笑,她只是站在門口看了一秒,然後走過去,沒打招呼,只是從他背後繞到另一側坐下。過了一會,她抬起手,像是隨手、也像是特意地,把指尖放到Chris的頭髮上,撥了一下前額那撮翹起的亂毛。
Chris講到一半,停了一秒,轉頭看她。
「妳今天怎麼這麼溫柔,是終於被我的美貌打動了嗎?」
「閉嘴。」
她什麼都沒問,只是輕輕靠上去,讓他的左邊有個重心。
他愣了一下,眼神像是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他笑了,很輕,沒有回嘴,只是把肩膀往她那邊又靠了靠,像是默認了什麼。
這時,大貓推門進來,身上還有室外的熱氣。他瞄了一眼他們,眉毛一挑。
「幹嘛啦?你們這樣坐一塊像準備召喚什麼悲傷系酒神。」
Chris笑著抬頭,「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人收我的遺書。」
「行啊,」大貓坐下,「先喝了這杯,我再考慮收不收。」
Chris沒起身,但抬手對他比了個中指。
大貓在他旁邊坐下,順手把柔的杯子往他那邊推了點,擋住吧台邊的某個剛想過來搭話的紅髮男。
「今天的你有鬼。」大貓一邊拆花生一邊說,「但沒關係,反正你一直都不太正常。」
沒回嘴,反而安靜了幾秒。他低頭看著桌上的杯子,笑了下,像是取笑自己。
柔歪著頭靠過去,把額頭輕輕抵在Chris肩上,手指輕輕摸了摸他後頸的骨頭。
Chris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Pat從吧台後探出頭:「要是今天想吐,記得往後仰,我剛拖過地。」
Chris看著那杯酒,沒再說話,像是終於承認了什麼。
那晚他講了很多笑話,喝了比平常多的酒,也靜了比平常久的時候。沒人問他發生什麼事,但有幾個人留在他身邊,沒讓那個沉下去的夜晚太難過。
獸窟的燈還亮著,這一夜,他還撐得住。
那天下午四點,陽光還沒收工,校園卻像已經打烊。
柔剛交完最後一份期中報告,像把一口氣吐在地上。她連續幾天沒睡好,咖啡當水喝,邊做投影片邊和學術英文對幹,身體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她原本只是覺得不太對勁⸺沒有發燒、沒有頭痛,就是一種奇怪的疲倦,像是有人把她整個人從骨頭裡掏空。她走出教室時,只覺得需要一點水、一張沙發、和一個沒那麼安靜,但也不需要被問「你還好嗎」的地方。
所以她沒回宿舍,也沒去圖書館。她繞到獸窟,點了一杯水,沒說什麼,就走向那張熟悉的窗邊沙發。
Pat看了她一眼,沒多問,只是默默把沙發角落擦了一遍。
柔坐下,把包放腳邊,手機塞進口袋。沒有打開筆電,也沒滑手機。水才喝了兩口,整個人便慢慢往沙發陷進去。
她不是刻意睡著。只是身體在放鬆的瞬間,徹底斷電。她彎著背縮進沙發角落,眼睛閉著,臉頰微紅,呼吸變得緩慢。那一層本來鋒利如刀刃的外殼,總算卸下來一點,才讓她真正開始發燒。她的背慢慢弓了下去,頭歪向一邊,沙發貼著臉頰,像一陀睡著的貓。
半小時後,Chris推門進來。
一如往常,他步伐散漫,T-shirt和牛仔褲一樣皺,臉上是那種“我今天過得還不錯,所以來找點事做”的笑。剛交完作業、論點又超發揮,連教授都誇了幾句,他現在覺得自己至少是中等偏上的天才。
一進門就開始嗆人:「Pat,我來檢查你冰箱,今天如果還是那罐地獄牌IPA,我就幫你重設菜單叫做『失戀系列』。」
Pat頭也不抬:「你能記得你自己上週說愛的是哪一罐再來要求我更新。」
Chris對Pat拋了個媚眼,正準備走到吧檯,眼角一掃,注意到沙發那一坨。
他先是皺眉,又定睛一看⸺那是柔。睡著的柔。睡得很深的柔。臉紅得像酒醉還沒醒的柔。
Chris眨了眨眼,然後嘴角翹了起來:「欸,我是不是在做夢?怎麼有隻精靈跑進來打盹?」
他走近一步,蹲下來湊近。看清她紅透的臉頰,額髮貼在臉上。
Chris伸手碰了碰她額頭,柔沒反應,睫毛動了一下,像是陷在很深的夢裡。
「哇靠,這不是普通打盹欸,這隻貓在煮自己啊。」他低聲說。
Pat走過來瞄一眼:「她剛來的時候還沒燒成這樣,只點了水。我以為她又要在這邊批改世界秩序,結果五分鐘就縮進去了。」
Chris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眉頭也皺起來:「幹,她真的燒了。但還挺可愛的。」他頓了一下,轉頭看Pat:「我們平常是不是都忘了她其實很小隻?」
Pat淡淡回應:「她平常氣場太大,擋住了真身尺寸。」
Chris笑出聲:「對喔,她坐著的時候看起來像會召喚惡靈,現在這樣才像一般人類。」
柔動了一下,像是聽到什麼,但沒醒。她皺了皺鼻子,嘴唇嘟起一點,像在做夢時小聲抗議。
Chris忍不住嘀咕:「喂,不是吧,你連生病都要這麼可愛,這樣我們怎麼混?」
Pat拍拍他肩膀,把一條乾淨的外套丟給他:「別貧嘴了,蓋一下吧,再笑她她要氣醒。」
Chris把外套鋪在柔身上,小心地蓋住她肩膀。然後坐到沙發邊緣,讓她頭慢慢靠過來,靠在他大腿上,像一塊發熱的睡糰子。
過了一會兒,大貓推門進來。
「誰死了?這麼安靜。」他邊說邊晃進來
他話說到一半,看到柔,聲音馬上收斂:「幹,發燒了?」
Chris抬頭:「對。她自己走進來,倒下就開始煮自己。」
他緩步走過來,沒看柔太久,卻靠近她幾寸蹲下。耳朵朝她那邊微轉,像是在聽什麼⸺呼吸聲、體溫擾動、身體細微的顫動。
他低聲說:「不對,她發燒不只今天。應該撐了好幾天,今天才整個垮掉。」
Chris側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大貓沒回,只是把手掌靠近柔的肩,像在感知她皮膚的輻射熱。他眉頭沒皺,但語氣確定:「她身體太熱了,而且喘氣不是那種放鬆,是快壞掉的引擎聲。」
Chris嘟囔:「你靠聲音判斷也太扯……」
大貓沒理他,反而回一句:「她味道也變了。」
Chris:「???」
大貓低聲:「她平常身上是乾淨的木質味,今天有種悶悶的甜⸺那種只有人快撐不住、體溫在灼燒時才會出現的味道。」
Chris:「……你這說法比我剛剛那句“她在煮自己”還扯吧。」
Pat從吧檯後走來,放了一杯電解水在桌上,又遞了一條冰毛巾給大貓。
大貓接過,熟練地打開毛巾,輕輕壓在柔額頭上,語氣忽然變得很小聲:「柔,你要不要醒來罵我幾句啊?我可以給你吵架的素材喔。」
這時柔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做夢時不滿被吵醒。她鼻子蹭了一下Chris的褲子,又睡得更深了些。
Chris一臉驚恐:「欸她蹭我了,這算性騷擾了吧?我應該通報嗎?」
大貓拍了他後腦一巴掌:「你小聲點,她如果醒來聽到你這句話,會直接寫篇論文羞辱你。」
Chris:「沒關係,我幫她加註一行註腳:‘此人當時已部分喪失智力。’」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守著那個縮在沙發一角的柔。
,柔睜開眼時,腦子還是一團霧。她第一個感覺不是頭痛,而是⸺
「……靠。」
她發現自己枕在 Chris 的腿上。
那是個不算特別好枕的地方,褲料有點粗,她的臉可能還貼到他鑰匙圈的邊角。她微微一動,他才低頭看她,嘴角抬起一邊,很欠揍那種。
「早啊,發燒馴鹿。舒服嗎?我們都快幫妳叫救護車了。」
柔瞇著眼想坐起來,Chris卻一手按住她肩,動作輕得不像他。
「別急著起來,你還在發燒。」他說完,像是證明似地,把手掌平平地貼上她臉頰。掌心微涼,指節帶點粗糙,她一瞬間有點不習慣。
不是那種開玩笑的碰,是像真正在量體溫的碰。
「……你現在是要轉行當護士?」她哑著嗓子說。
「嗯哼,制服誘惑。」
她翻了個白眼,才注意到冰毛巾還蓋在額頭上,肩膀有東西蓋著。身體黏答答的,卻又莫名被照顧得……安穩。
她勉強笑了一下,喉嚨沙啞得像紙:「我只是……太累。」
「少來。」Chris看她一眼,「累到把自己煮成紅燒人?」
「期中週。」她咬字慢慢的,「報告剛交完。」
「然後就選擇在獸窟自我焚燒,nice。」他挑眉,語氣還是吊兒啷噹的,但眼神明顯放鬆了些。
柔歪著頭靠在沙發上,看了他們兩個一眼,聲音乾啞地問:「你們……怎麼發現的?」
Chris嘴角一撇,還沒開口,大貓搶先說:「我鼻子靈。」
柔:「……?」
大貓理所當然:「妳平常是乾淨的木頭味,今天是快燒焦的甜味。」
柔眨了眨眼,懷疑自己還在發燒產生幻聽。
Chris沒忍住笑出聲:「他還說什麼妳平常味道像‘清醒的森林’,今天像‘快爆炸的糖果屋’。我跟你講,這人不當詩人真的虧大了。」
柔:「……你們真的很煩。」
就在這時,大貓聽著柔還有些不順乎呼吸。
「妳這狀態不能走路。」大貓說完,根本沒等同意就彎下身,一把把柔抱起來,像抱起一袋被烤過的米。
「喂⸺」柔抗議,「我可以走……我自己走……」
「妳可以個屁。」大貓咕噥了一句,「站都站不穩,還想走?」
Chris在旁邊補刀:「對啊,妳看起來像烏龜中暑,我差點以為妳要原地斷電。」
柔想掙扎,結果只是被大貓抱得更穩。他手臂像鐵箍,卻出奇地溫柔,一步一步把她往門口帶。
「我沒那麼虛……」她還在碎碎唸。
「對,對,女戰士你最強。」Chris在後面嘻嘻哈哈地跟著,還不忘向酒保 Pat 揮手道別,「我們要把紅燒Jo送回宿舍重啟系統,晚點再來報到。」
Pat哼了一聲,擦著杯子沒回話,但眼角似乎露出一點笑。
門被推開,黃昏的風灌進來,柔靠在大貓懷裡,腦袋暈沉。她覺得自己像在漂,但這群嘴賤的傢伙,一個比一個溫柔。那種溫柔不是講出來的,而是用力氣抱著,用手掌撫上額頭,用一句句胡鬧遮住的⸺
她閉上眼,任風把自己吹回去⸺吹回那個叫「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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