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海他舟
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心悸中醒来的。
仿佛整条脊柱还残留着那种被抽空的感觉,像是有一根冷硬的金属丝从后脑缓缓穿过,拽出神经和意识的残渣。我出了一身冷汗,贴在被褥上像胶水一样。窗外是灰黄的天,雨点斜打在防盗网和空调外机上,风灌进窗缝,带来一种城市特有的湿冷。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了十几秒,直到熟悉的闹钟音乐从手机响起,一切才缓缓对上了焦距。
我还活着。
我推开身边的女人,挣扎着起身,洗了把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发腮,略胖,眼神空洞,一副三十来岁标准工程师的疲态。洗漱间金碧辉煌,隐秘的角落里返着焦油一样的黄,隔壁卫生间地上散着酒后的秽物,排风扇嗡嗡作响——这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到让我怀疑,昨天的死只是个梦。
地铁上,我靠在角落的座位,伞随手丢在脚下,手机滑着抖音,手却时不时擦着汗。五月的大连突冷突热,今早下了雨,地铁外雾蒙蒙。车窗上映出我自己的脸,却总觉得背后好像站着另一个人。
我想起昨晚的梦,又想起梦里那个“我”,站在从未去过的日本的一个发电厂里,合影时一束光爆开,随即坠入无声的黑。
现在想来,梦里那个我,怎么会这么清醒地分析冲击波和声速?可惜,这一世的我并不理性。至少,最近十年不是。
地铁广播报站时,我才回过神来。走出站口,我像所有人一样,在园区入口右侧的摊位买了一份鸡蛋灌饼,一边吃一边奔向办公楼。
摊位大姐每天五点出摊,老家是普兰店的,家里供着一个女孩上大学,所以风雨无阻。新来的区领导正在盯着我们项目,下个月是竣工评审,我这个项目负责人最近两周几乎没怎么睡觉。乙方图纸老改,造价一涨再涨,施工现场还偷工减料,我天天挨上面和下面两头骂。
昨晚是乙方请客,说是“阶段性成果沟通会”,其实就是一场灌酒和做局。我早就习惯了,在东港的老地方,包间灯光昏暗,摆着干啤、水果,还有七八个年轻女孩。我们一边举杯,一边交换着“手续”“图纸”“流程”和“预算”。
我也喝了不少,昏昏沉沉地被人推着去了后半场KTV。坐我怀里的那个小姐姐扎着马尾,看起来刚大学毕业的样子,皮肤白,酒量也白。她贴在我身边说,“哥,你是不是也干工程的?我爸也是。”我没接话,手却自然地放在她身上,摩挲着她鼓鼓的边缘。灯光昏黄,背景音震耳欲聋,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疲惫与软肉带来的慰藉。
早上我推开她时,在她耳边留了个电话号码,她笑着有把我推开:“你有女朋友吧,哥?”
我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或许梦里什么都有。
到了公司,我的手机里多了几个未读微信,还有一个好友申请,是她发的。
没多久,院长就叫我去他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我敲了两下,没等回应就推门进去。
新任院长已经上任三年了,姓郑,五十岁出头,之前是上级单位的行政副院长。头发有点稀,不过抹得一丝不苟,讲话慢条斯理,总喜欢在句尾顿一下,仿佛在思考,但眼神总是提前暴露了心思。
他也刚到不久,正在收拾没有几份文件办公桌,一见我进来,就把昨天的报纸扔到墙角:“小王,坐吧。”
我点点头,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盒玉溪,抽出两根,自己咬住一根,把另一根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纪委那边,希望你去谈一谈。”
我跟着一行两人,下到地下二层,一步一步踏在陈旧的水泥楼梯上,鞋底粘起些许尘土。楼道静得出奇,连远处卫生间漏水的哒哒声都显得突兀。门开时,没有任何手续。他推开了门,我便被带了进去。
那是间普通的单人办公室,廉价的复合木桌,灰蓝色人造皮椅子,窗户贴着磨砂膜。角落里有两盆塑料绿萝,一盏日光灯在天花板上闪了一下,随后恢复稳定。我被请到桌边坐下。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衣着普通,面无表情。他们没报姓名,我也没有问。
空气里有股混杂的味道,像是打印墨粉和烟灰缠绕的沉积感。
“感谢配合我们工作,我们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年长的说。他声音很轻,像是医院里值夜班的医生。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们给我倒了杯水,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烟盒,才意识到个人物品已经全部上交。我们彼此盯着杯子,沉默片刻。他们没有打开录音机,也没有翻资料。
“你以前在欧阳院长手下做事?”年轻的问。
我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毕业实习那年。”
他们没再追问。
“你跟他私人关系如何?”
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也是我研究生导师。”
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换了个方向。
“你和乙方走过不少经济往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是。一般项目修改方案,或者收尾,会有一些辛苦费。”
他们不置可否,轻轻点头,没做记录。像是在核对一份他们早就知道的清单。
“女朋友,是郑院长介绍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是。你们想问什么?”
“没什么,只是做一些情况了解。你也知道,欧阳院长现在退休了,身份比较复杂,九三学社、区人大代表……设计院股份还在他手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终于开口,声音发哑。
年长的笑了笑,没有否认。
“你知道他当年改制时的资金来源吗?”
“知道他有没有让你经手什么股权变更?”
“你有没有参与他私下和外部资本打交道?”
我摇头,一次比一次用力:“我那时候还在学校。我根本不懂这些,也没资格碰这些。”
“我们知道。”他语气温和,“可你是他身边的人,是他信任的人。你这些年,是不是帮他处理过一些手续?你不一定知道全貌,但你总能看到一些。”
他们开始引导我说话,不是盘问,更像是诱导。一条线一条线地放,再由我自己补上。
我说不出话。
他们又推过来一沓纸,前面的页被折了起来,我看不到内容,末尾是一个签名栏。
旁边是一份保密协议。
“要不要签名,是你的自由。”
我看着那份纸,手指开始发抖。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我知道地下室不会有冷气,但是我能感受到后颈冷得发麻。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我问。
“说实话,”年长的那人轻轻推了推眼镜,“我们也在等上面的指示。”
年轻的这时才说了第二句:“但你要知道,你的位置很关键。”
未来几天,我不知道日月是否轮转。但是相同的问题始终缓慢而耐心地反复回绕。
“我们对你个人没有什么意见。”
“如果你愿意配合,你和乙方发生的事,我们不会上报。”
“我们不是来搞人,我们是来解决问题。”
“只要你签了这份说明,之后就没你什么事了。这份说明是我们认真调查过的,情况完全属实,你完全不弄担心……”
我没回答。他们不急,放任我在这房间里沉默。时间变得像棉絮,一点点塞进脑子,塞进耳朵,连呼吸都觉得潮湿。
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又说了一遍:
“你不需要承担什么,只需要做一个配合者。”
我终于开口,这时的我,嘴唇上已经是龟裂的死皮,声音像从嗓子眼里刮出来的:“纸上写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他们没有威胁,只是说:
“那事情就复杂了,所有流程文档的留痕……我们不是没查。”
“到时候,上面问下来,你觉得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又是沉默。
他们又补了一句:
“你签了,之前的所有事我们都可以既往不咎。这不是我们说的,是政策的方向。”
“只要你签,事到你为止。”
我猛地抬头,想看看他们脸上是不是露出哪怕一点胜利的神情。但没有。他们的脸依旧平静,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低头看那张表格,手指搓着边缘,一点点蹭开那条纸缝。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
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问我要什么证据、没有要我交什么钱、没有调查什么实质内容。他们要的,只是——我的态度。
要我站出来,在他们希望的位置上,举起笔来,完成一纸“配合”。
我想起手机通讯录里还有个师兄的号码,现在应该也在纪委工作……可那一刻,我还能想到谁呢?
我努力想站起来,逃出去。但脚像是灌了铅。嘴里发出一点声音,又咽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被拆解”。就像被提起的猎物,从后颈的切口缓缓抽出一幅骨架,再逐一拔掉了骨头里的钉子。
对面的灯光在我眼中散成一片。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我签下那张纸,就再也无法回头。
他们没再催,只是静静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块即将碎裂的冰。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后,什么都听不清,只记得自己捏着笔,像是在握着一根点燃的香。
写下了第一个字。
夜很长。
我已经记不清她是第几次坐上来。她像是训练过的,掌握着节奏。在她的波浪中,我只是一叶扁舟。
房间里开着中央空调,暖黄的灯光里飘着不知名的香精和酒精混合的味道,床单很干爽,但早已褶皱起来,贴在我裸露的后背上,像火焰一样喇地生疼。额头的汗水像水流一样顺着眉骨滑落耳后。
她用牙齿轻轻咬我,发出一点低笑,然后又爬了上来。她的皮肤冰凉滑腻,乳头像是两颗凝结的火星,贴在我胸口。我哼了一声,又被一股暖流包裹。
她的手掌压着我的脖子,而下身像一口炙热的井,夹得我喘不过气。她每下一次,我都像要碎裂。
我的身体像一个空壳,被不断地掏空、灌满、再掏空。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涡轮发动机过载的回音。
“哥,还行吗?”她低声在我耳边说,带着调笑,也带着淡淡的普兰店口音。
我没有回应,抬手也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腰。只是本能地往上冲了一下,却立刻被抽干力气,像是耗尽燃气的引擎,最后那一点热量,也被她挤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她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我大半张脸。又开始新一轮的律动,而我眼前被那发丝切割成晃动的光斑。
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在晃动的节奏间,捕捉到她脖颈上那个银色的吊坠——
一个水滴形的小金属坠子,随着她的身体上下摇晃,反射出幽冷的光。

它的颜色诡异,像是铁锈水上漂浮的油膜,又像是来自天外的极光。
意识像被压缩进了涡轮,先是灼热,然后冷却,最后断裂。
“到了!……到了!……到了!……”
我剧烈抽动了几下,那是动物最后的本能反射,脊髓牵连着我的神经,一直到末梢,又一次从背后抽出。
紧接着,黑暗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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