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十一章 好友海倫

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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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去海倫家,是2007年7月4日,美國的獨立日。當時黎妙已經懷著第二個孩子,11月份的預產期。

海倫的家在一條綠樹如蔭的小巷深處。很小的一個路牌,很普通的一條小巷,如果沒有GPS,行駛在幹道上很容易錯過小巷的入口。

曲曲折折的一條小巷,間距很大的坐落著7、8棟房子。海倫的家在小巷的盡頭,一個小山坡之上。山坡下是一片池塘。

黎妙摁響門鈴。海倫開門後,給了黎妙和卡森一個大大的,溫暖的擁抱,把他們領到了露臺上。

黎妙從沒有見過這麼寬敞的露臺。一張L型的庭院沙發,一套十人座的餐桌餐椅,孩子們居然還可以在露臺上跑來跑去,不必擔心磕到或碰到。

看見那三個往返跑的小夥伴,卡森笑彎了眼,立刻加入進去,一同撒起了歡。

沙發上坐著兩位女士,一位年長些,像是位奶奶;一位年輕些,應該是位媽媽。海倫為他們做了介紹。年長些的名字叫凱特,是海倫多年的摯友,夫妻二人開了個義齒作坊,壟斷了整個城市的義齒生意;年輕些的名字是吉米,身材高挑,容貌清麗,氣質非常超群,後來黎妙才知道吉米是XX年的猶他州小姐,嫁給了一位哈佛畢業的心臟外科醫生。

“Why didn’t your husband come with you? Didn’t I tell you to bring him along tonight? I invited both of you over for barbecue and fireworks at my place, remember?(為什麼你的丈夫沒有和你一起來?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今天晚上請他一起來我家吃燒烤,看煙花?)” 海倫問道。

“Yes, I told him, but he still has some experiments to finish. He’ll come over a bit later when he’s done.(是的,我和他說了,但他還有些實驗沒有完成,要晚些才能趕過來。)”黎妙回答道。

幾位女士攀談了起來。

通過聊天黎妙才知道,海倫原先是俄羅斯籍猶太人。1992年,海倫三十六歲,全家以政治避難的身份移民美國。下飛機的時候,一家四口,口袋裡總共只有二百美金,也就是人均五十元。海倫剛到美國的時候,一句英文都不會。她一邊在sears做裁縫,一邊在社區大學補習英文,就這樣,用四年的時間,半工半讀讀完ESL(ESL 是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 的縮寫,中文通常翻譯為 “英語作為第二語言”。這個術語通常用於指那些學習英語作為非母語的人群或課程),然後正式修課,四十三歲拿到了會計碩士文憑。

起風了。因為是臨水樓臺,風有些急勁,海倫按下電鈕,露臺朝外的三面,從天花板垂下一層紗簾,減弱了風速,朦朧了紗簾外的景致。池塘邊,垂柳旁,紗簾電動機發出的輕微噪音驚起一隻大藍鷺。空中,一條淺藍色的斜線掠過,大藍鷺飛遠了。

雖然在美國僅僅生活了不到3年,沒有讀過書,接觸過社會,但黎妙還是大概知道一個普通會計師的收入水平。海倫的家位於中西部地區最富的衛星城,而海倫的豪宅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中產能夠負擔得起的。

「海倫,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黎妙暗暗想到。

後來,二人成為畢生的摯友,無話不談。海倫成為黎妙的心靈指引者,而黎妙也知道了海倫全部的故事:

1999年,海倫一拿到會計碩士學位,找到工作後,便和前夫離了婚。她說,其實前夫是個很好的人,勤勞樸實,待人真誠,除了有點愛喝酒、花銷略大,並無什麼大毛病。他也是半工半讀,拿下了電力工程的碩士學位。求學那幾年,為了支付學費和生活開銷,什麼髒活兒、累活兒、危險的活兒他都肯幹。

離婚之後,海倫和前夫依然保持朋友關係,黎妙因此見過海倫前夫很多次。他的五官清秀端正,唯獨下巴上的一道深疤,格外醒目。海倫曾告訴黎妙,那是前夫在幫人清理狗舍時,被惡犬咬傷留下的。

他們最終走不下去,並非誰做錯了什麼,只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復一日的瑣碎磨掉了感情,耗盡了耐心,久而久之,相看兩生厭。

海倫說,她已經記不太清離婚前最後一次爭執的起因了,只記得那件事讓她感到無法平心靜氣地妥協。她對前夫說:「給我三天時間,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她買了一張機票,獨自飛往紐約。在紐約,海倫把該看的風景都看全了,該理清的思緒也逐一捋順了。三天後,海倫搭上返程的航班,回了家。

「咱們離婚吧。」海倫平靜地告訴前夫。

前夫不能接受,找來所有的親戚朋友去說合。

海倫是那種充滿生命力的女人。她總是以熱情、堅韌和坦誠去面對生活中的困苦與磨難,用一種樂觀開朗的態度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一切,並牢牢抓住不放。她的生命力如此旺盛、健康,近乎奢侈。

身為女人,黎妙對海倫的生命力深感欣賞,甚至有幾分迷戀。她能想像海倫前夫在離婚之後的各種不甘與懊惱。

但與此同時,海倫也是個自私涼薄之人,只要是她決定放棄的人或事,那真的就是覆水難收,破鏡難圓了。

夫妻二人到底還是離了婚。

因為家裡有兩個女兒尚未成年,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是站在前夫這一邊的。海倫的龍鳳胎弟弟和前夫是最好的朋友,因為見不得好友失婚後的頹廢沮喪,迅速為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

黎妙雖然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但從小到大,她只交過一個男朋友,便嫁過去了。對於兩性情感的認知,她依然保持著一種相對淺薄的理解。她不明白,海倫的前夫,那個因失婚痛苦到幾乎崩潰的人,為什麼在離婚僅僅半個月後,就能迅速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

多年後,黎妙依舊記得海倫對她的回答。當時正值聖誕節期間,黎妙的老二卡拉瑞已經出生。坐在聖誕樹下,壁爐旁,黎妙哺乳著小卡拉瑞。海倫坐在旁邊,望著壁爐裡的啪啪作響的火苗回答到:

“People differ greatly in personality, especially in how they cope with emotional trauma. Some are able to heal on their own, while others are not.

There are those who turn to work or fitness as a way to redirect their focus. By immersing themselves in the busyness of everyday life, they fill the emotional void within. This approach not only helps them move past the pain but often leads to personal growth—pushing them toward better career goals or improved physical health. These are the self-healers.

On the other hand, some people feel lost and lonely after a setback, and they rush into a new relationship in search of emotional comfort. While this can offer a fleeting sense of fulfillment—providing hope and a feeling of safety in the new connection—it reflects a deeper inability to heal independently. These individuals seem to constantly need a "remedy," a temporary emotional fix that, once the pain subsides, is often discarded without hesitation.”

(人與人之間在性格上存在巨大的差異。有些人在經歷創傷之後能夠自行療癒,而另一些人則無法做到。

一部分人會選擇通過工作或健身來轉移注意力。他們將自己投入到忙碌的日常中,以此填補內心的空虛。這種方式不僅有助於他們淡化痛苦,甚至還能在這一過程中實現自我提升,朝著更高的職業目標或更健康的身體狀態努力。這類人具備較強的自我修復能力。

而另一部分人則可能陷入失落與孤獨,迫不及待地開始一段新的戀情,以尋求情感上的慰藉。這種方式雖然能帶來短暫的滿足,讓他們在新的關係中感受到希望與安全感,但實際上,他們缺乏真正的自癒能力。他們彷彿永遠需要一味「解藥」,即使這種關係在心理創傷癒合後,往往也會被輕易拋棄。)

海倫前夫的第二任妻子,黎妙也曾見過。那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烏克蘭女子,在社區大學教授法語。她與海倫的前夫感情融洽,真正稱得上是琴瑟和鳴。

話說回我們獨立日的聚會。門鈴響起時,黎妙無需多想,便知道是陸止來了。

大家下了樓,來到池塘邊。黎妙驚訝地發現,池塘邊竟有一個小巧的駁船碼頭,還有一片細軟的白沙灘。

海倫笑著告訴她,碼頭是原先就有的,而那片沙灘,則是她現在的丈夫在外孫盧克出生後,專門運來兩卡車沙子新建的。

孩子們對沙子總是絲毫沒有抵抗力的。四個小傢伙一到池塘邊就歡快地跑過去,撅起小屁股,開始專心地挖沙子。

這時,海倫將丈夫麥克斯介紹給陸止和黎妙。麥克斯比她年長十歲,滿頭銀髮,面容慈祥,卻也不失威嚴,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

通過交談,陸止和黎妙得知,麥克斯是本市一家知名理財諮詢公司的創始人。他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出身中西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靠勤工儉學完成學業。為他人工作五年後,他開始白手起家創業,雖三度破產,依然不屈不撓,最終在行業內打下堅實根基。

麥克斯的兒子與海倫曾是同事,兩人正是通過麥克斯兒子的介紹相識的。說到這段緣分,海倫頗為得意。據說當年離婚後的麥克斯追求者不少,但他卻對海倫一見鍾情,才幾個月就抱得美人歸。

夜色悄然降臨,海倫在池塘邊的草坪上擺放了幾十把摺疊椅,招呼客人、朋友和鄰居們入座,然後與老麥克斯一起拉了一車煙花,朝池塘對面走去。

不久後,絢爛如繁星的煙花在池塘上空綻放,瞬間化為五彩斑斕的花朵,照亮了水面,波光粼粼。空中與水中的煙花交相輝映,微風輕輕拂過,彷彿在低聲細語,為這夜晚增添了一份浪漫與夢幻。

卡森完全看呆了,接下來的很多天,每當回想起這一幕,他總是忍不住感嘆:「嘭!啾……!」然後小胳膊張得大大的,像是一朵盛開的煙花。

開車回家的路上,陸止笑著說:「都說東歐女人是 Gold Digger(拜金女郎),這回咱們算是見到一位了。」

黎妙聽罷,氣得臉色發紅,憤怒地回答:「你為什麼用那樣惡俗的詞彙來侮辱我的朋友?人家請你吃、請你喝,還為你放煙花。你知道嗎?他們每年獨立日都有給朋友和鄰居放煙花的傳統,光是煙花的錢,每年就得花上大約一千美金。人家辛辛苦苦忙前忙後,出錢出力,最後就落得這麼一句評語嗎?」

陸止見黎妙真的生氣了,忙哄了起來,又是賠不是,又是說好話,哄了很久黎妙才消氣。

接下來的歲月,黎妙五年抱三,像隻老母雞一樣地只知道扒窩下單養孩子,直到艾瑪出生後,她才重新回學校讀書。海倫則在第一個外孫出生後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照顧兩個女兒的孩子。幾年內海倫幫女兒養大了四個孫輩。黎妙和海倫總是一起帶著孩子們參加各種活動。

黎妙會收集各種兒童活動的資訊——比如圖書館、書店甚至家具店為孩子們舉辦的講故事時間,以及動物園、科學館和自然中心的各種兒童活動安排。海倫則帶著黎妙進入一些高端俱樂部和健身中心,安排孩子們的 playdate(玩耍約會)。因為海倫的眼界和社會地位,黎妙在「家裡蹲」的那些年,鍛鍊了口語,開闊了眼界,跨越階層接觸到許多人和事,極大地提高了她的人際交往能力。

黎妙小時候是那種「野蠻生長」的孩子。海島上的散養把她的性格打磨得樂觀又爽朗。同時,因為父母一心撲在事業上,鮮少顧家,她總是像個小行李箱一樣被打包寄往到各地親戚家,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迫使她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別人眉毛一挑,她就知道對方是想讓她陪著玩,還是想踢她出局;別人嘴角一抽,她就明白那傢伙是琢磨著怎麼算計她;還是打算拉她做個同盟死黨。

這套察言觀色的「討喜技能」伴她一路長大,成了她走南闖北的軟實力。她總能適時地露出讓人放鬆的甜笑,在交談中迅速找到節奏、讀懂氛圍,說出幽默體貼的話,任誰都覺得她真是「乖巧又陽光」,很難令人不喜歡。

然而與海倫深交後,黎妙才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套取悅於人的各種技巧不過是「街頭小聰明」;海倫展現出來的那種「社會感知雷達」才是真正的高段位。作為一個典型的猶太知識女性,她的個人魅力涵蓋了 IQ、EQ,溝通能力、獨立性、幽默感與韌性等多個方面。這些特質共同塑造了海倫在社交和家庭生活中的獨特吸引力,使她在人際關係和社會交往中常常處於重要的位置。

海倫可以一邊優雅地啜著咖啡,眉眼間波瀾不驚,卻三言兩語就哄得那個最不愛吃飯的熊孩子外孫乖乖地、一口接一口,把整碗燕麥糊吃得乾乾淨淨。與此同時,她的手機嘀嘀作響,給正在鬧離婚的前同事發去了一條條貼心貼肺的寬慰訊息。偶爾,她還會輕巧地將上半身探出窗外,衝著院子裡的園藝工人說上幾句流利的西班牙語,聊聊草坪修剪的角度,語氣自然又親切,彷彿老朋友在午後閒話家常。

海倫可以青梅煮酒,和隔壁骨科醫生的太太討論最新款的 lululemon,以及高爾夫俱樂部下個月的賽事安排;她也可以在超市彎下腰,幫那個打著鼻環唇釘的收銀員女孩把各色食品、雜貨分類裝袋,再順嘴誇誇她髮型的前衛。

“Don’t focus on trying to be clever or winning every conversation. True communication isn’t about proving your wit, but about making the other person feel safe enough to drop their guard, to open up, and engage in a genuine, heart-to-heart connection.”

(別總想著抖機靈,贏得每一場對話。真正的溝通,不是讓自己顯得聰明,而是讓對方願意放下防備,卸下鎧甲,跟你敞開心扉,和你進行一次真正的心靈對話。)

海倫如是提點著黎妙,眼神溫柔,卻帶著一絲調侃的鋒芒。

黎妙漸漸明白,海倫的魅力,並不止於她的學識、機智和幽默,更深藏在她那種能深刻理解他人情感、並與之建立深度連結的能力中。她的真誠,不是表面的客氣;她的體貼,不流於形式;她的敏銳,更像一種溫柔的洞察。這份發自內心的溫度與共情力,是任何人都難以抗拒的。

黎妙悄悄開始「偷師」。她模仿海倫在人群穿梭時那種不動聲色的親和力,學著她如何在微妙的社交局勢中,用一句恰到好處的調侃,巧妙化解尷尬與衝突;她揣摩海倫眼角眉梢間那種輕盈卻堅定的微笑,也學著她如何在看似隨意的對話中,暗藏一根溫柔而有力的「指揮棒」,悄無聲息地引導著整個交流的走向。

這種學習是緩慢而悄然的,不是靠一朝一夕就能見效的伎倆。可黎妙漸漸驚喜地發現,當她開始有意識地運用這種帶著猶太女性特質的「社交術」後,原本棱角分明的世界,也悄悄柔和了起來。

首先是面試,無論是學生時代,申請那個有著漫長 waiting list 的熱門護士專業;還是畢業後,或搬家後一次又一次地更換工作,面試始終是她的強項,是她最容易脫穎而出的「加分項」。別人在面試前會緊張得睡不著覺,黎妙卻總是打了雞血一般的興奮和期待。

接下來,就是工作中與各色人等的交流。無論是過去在 IV 團隊的日子,還是如今在節奏飛快、情緒高壓的急診室,護士這份職業從來都需要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誰都少不了、誰也繞不過。

而黎妙,就像為這種環境量身打造的一樣。她那亞裔甜妹子的笑容,中國小家碧玉的乖巧與體貼,再加上從海倫身上學來的那股俄籍猶太式的真誠與敏銳,奇妙地融合成一種「親和力武器」。不論對方是男是女,是教授還是泥瓦匠,是病人還是家屬——只要是她想交好的人,幾乎沒有搞不定的。

如果說有什麼苦惱,那就是有時候她討好賣乖得過了頭兒,讓別人太喜歡她了,以至於她得絞盡腦汁思考,如何能巧妙地、不傷人自尊地,把對方「送回」到一個更合適的社交距離。

正所謂「學海無涯,苦作舟」,黎妙這隻小舟劃了這麼多年,依舊晃晃悠悠地複製海倫的航線,照貓畫虎,形似而神未至。她也常自嘲:小聰明是有點兒,但別說慧根了,慧鬚都沒有,以致練了這許多年,還是個半吊子的「海倫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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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墨藏月想完成一部自绘插图的半自傳小說。所謂半自傳,即亦真亦幻講述歲月的困惑。 小說我會繼續寫下去的,大綱都改得更狗血了,就是最近在製訂全家的旅遊計劃,沒時間沒精力,等8月中旬以後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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