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牆樹下的香港》

tonyhin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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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牆與樹根交纏之間,我們看見一座城市努力記起自己的靈魂。

雨剛停,半山的坡道還帶著潮意。石牆的縫裡,根鬚像舊書頁裡伸出的手指,微微發亮。我把掌心貼在那一片粗糙的花崗岩上,能感到濕氣裡緩慢的呼吸。有人說,石牆樹是香港的奇觀:百年前為了擋土穩坡砌起的牆,縫隙裡鑽出一粒不知從哪兒飄來的榕樹籽,沿著石縫默默攀爬,最後把整堵牆當成自己的山。工程為城而設,樹卻把工程據為家。這是我最熟悉的香港氣味:人造與自然相互糾纏,然後彼此成全。

我最常去看樹的地方,在西環的科士街。那裡有一段長牆,密密麻麻掛著幾十棵榕樹,樹身像起伏的波浪,根系垂落到人行道邊,孩子從樹鬚下穿過,像走進一幅會呼吸的版畫。十多年前,鄰近地底鐵的規劃一度想在附近動工,牆上的樹便成了眾人的牽掛。我們這些住在港島西的人都明白:那不是幾棵樹而已,那是我們跟城市記憶之間的紐帶。後來,樹群被記錄、被研究、被保護;它們在登記冊上有了名字,在民間的敘述裡有了身世。每次在黃昏路過,我仍會抬頭數它們的影子——一棵、兩棵、二十七棵……像點名一樣安慰。

並不是每一棵石牆樹都這麼幸運。二〇一五年的盛夏,薄扶林道接駁般咸道的路口忽然封起。那天午後雷陣雨來得急,風還沒喘口氣,半山般含道附近有棵石牆榕傾倒,如同疲憊的大獸,把兩條行車線橫著壓住,兩名行人受傷。緊接著一週內,政府以公共安全為由,把同牆上幾棵樹一併鋸除。樹被切成段,拖走時還留著雨水的味道。許多西半山的老人家在斜路上停住,望著裸露的石紋發呆。我們當然懂安全的重要,可是懂的那一刻心還是會痛——痛的是「從此看不見了」。城市裡最深的失去,往往不是一幢高樓,而是一眼再也認不回來的轉角。

石牆與樹的緣分,要從十九世紀說起。殖民政府為穩定山坡、避免塌方,在通往半山、山頂的路線上,以花崗岩和灰漿砌成大大小小的擋土牆。後來水泥錨固的技術普及之前,石縫間預留的「呼吸位」恰好給了生命一個入口。榕屬樹種——常見的細葉榕、垂葉榕——最擅長抓住這些細微的機會,根鬚緩慢而固執地鑽進石縫,與牆體一起生長。城市以工程對抗地形,自然則用耐心回應工程。若干年後,人們才驚覺:這些「石牆樹」不單在視覺上震撼,甚至還能為牆體提供附加的穩定作用。香港這樣一座急促的城,偏偏是被一種極慢的生長溫柔地抱住。

如果說石牆樹是看得見的「時間」,那麼上環太平山街一帶,就是時間曾經在此破碎的證物。1894 年鼠疫爆發,太平山區域成了重災區。政府以防疫為名收回地皮,大規模拆屋清街,數以千計的居民遷離,隨後在原址興建細菌學檢驗所(後來成為香港醫學博物館),又闢出一個小公園,取名卜公花園。今天我們在花園裡還能看到一塊紀念牌,字跡裡是那個把疾病、貧窮與「華人區」劃上等號的年代。那次疫情改變了城市的衛生制度,也改變了我們對「老區」的命運想像:一刀切的乾淨,往往以斷裂記憶為代價。

我常想,石牆樹之所以叫人動容,不只是它們「奇觀」的樣貌,而是它們按自己的方式,悄悄修補了這些斷裂。你看,太平山街的坡道、醫博館的紅磚、隔壁巷口的香火,一層疊一層,像樹根從不同的縫隙裡伸出,各自抓牢。它們不爭喧嘩,只在縫裡活給你看,讓你在追趕巴士的喘氣間忽然想起——原來這裡曾經這樣活過。

城市的劇烈轉折,往往伴隨著火與拆。1953 年聖誕的石硤尾大火,一夜之間燒走了山坡上的棚屋與生活,逾五萬人無家可歸。那場火成了公屋時代的序章,港府開始大規模重置與興建多層住宅。火焰奪走了舊屋,也催生了許多新家的第一塊水泥地。我們從木板走到水泥,從臨時走向恆久,代價與收穫都燙手。石牆樹在這些年代的照片裡,總是默默站在角落,像是見證人——不發言,卻把根紮進被反覆翻新的城市土裡。

我認識的一位阿婆住在西營盤,愛到堅道那段舊牆下乘涼。她說,年輕時做茶樓點心,清晨四點便出門,看天色由黑轉灰,再轉進榕鬚底下那團綠。她指著牆腳說:「啲根似唔似我哋啲筋?」我那時只笑她多愁善感。後來她走路慢了,乾脆買了張小凳子,每天下午坐在同一個縫下。2020 年那陣子我路過沒見到她,問巡坡的工友,工友搖頭。石牆沒動,榕鬚還是柔軟的,坐在下面的人卻不見了。我忽然明白,城市的「定海神針」不是地標,而是你知道誰會在什麼時間坐在同一處陰影裡。石牆樹給了這些規律一個可靠的背景,讓人的日常有了一個可以靠近的、年年不變的模樣。

也許正因為這樣,當樹要離開時,我們才會焦慮。工程師有工程師的顧慮:牆體開裂、根系掏空、雨季安全;居民也有居民的執念:路口的那一抹綠、孩子上學路上的那條影子。科士街的樹曾經靠公眾討論守住;薄扶林—般含道的樹則在暴雨後被判「必須移除」。在理性的城市裡,安全是第一要義;在感情的城市裡,可供憑弔的質地卻越來越稀。兩種語言常常彼此不懂,石牆樹夾在中間,成了最溫柔、也最無辜的翻譯。

很多朋友問我:石牆樹是不是「本土」?我總願意從另一頭回答:它們既是本土,也是世界。殖民時期的道路與擋土牆,是英國式的工程理性;至於榕樹,從南中國的季風裡來,是南方的固執與靈巧。它們相遇在香港,像在碼頭碰頭的兩種語言。百年之後,城市用「古樹名木登記冊」記下它們的姓名,工程師用標準、編號與檢修週期照看它們;而街坊用八卦、綽號與指路的方法把它們納入生活:那棵「馬路口擦著電車線嘅」、那棵「會滴水嘅」、那棵「有白鷺停過」的。理與情在這些樹上並不衝突,反而互相成全。

我喜歡沿著舊城的坡道走——從樓梯街上到般咸道,再拐入堅道——這些路都是十九世紀末到戰前那批擋土牆護出來的。在一些角度,你能看見樹根像繩索把一整面城牆繫好;在另一些角度,根又像手指,輕輕托住那些早年留下來的裂痕。人類用石把山按住,樹再用根把石按住。工程與生命的順序,被香港這座城重新排列。

太平山的牌子提醒我們:城市的乾淨,從來不只是衛生學的範疇,也是一種權力的秩序。1894 年以後,「不衛生」的街區被拆,「不體面」的行業被遷。比如 1904 年起,許多上環的妓寨被逐步移往更西的石塘咀,那里一度霓虹如晝、笙歌徹夜。城市把「看不見的東西」推向更遠,然後以「現代化」的名義把空出來的地方重新粉刷。多年後我們回頭看,能看見政策與道德並不總是同路人;而石牆樹在一旁,像旁觀者,也像倖存者。

寫到這裡,我又回到那堵牆前。晚風把樹鬚吹成一串串淺色的簾子,後面是石的紋理、舊時的手痕和新的修補。有人說,石牆樹是香港的「活化石」。我更願意把它們想成城市的「第二條脊樑」。第一條脊樑是工程,是路、牆、橋樑,是在暴雨裡也要保持通行的秩序;第二條脊樑是時間,是樹、傳說與人的慣常,是在秩序裡還記得自己從哪兒來的能力。我們靠著兩條脊樑,一邊向前、一邊回望。

回望不是為了停止,而是為了不讓下一次「乾淨」再把一切抹平。願我們在每一次必要的修護、每一場不可避免的更新裡,都能留一點石縫給樹,也留一點縫給彼此——讓根得以安放,讓故事繼續生長。我們需要的香港,不是只有一面光滑的新牆,而是那面新牆的旁邊,還能聽見石牆樹低低的呼吸。

——寫於秋雨後的半山坡道。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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