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大道的幽靈》
清晨的皇后大道,有一種只屬於港島北面的微光——電車還未擠滿人,鐵軌發出細細的摩擦聲,像為城市熱身。我從上環走向中環,路名從「皇后大道西」過「皇后大道中」,再往金鐘的「Queensway」,到了灣仔便成「皇后大道東」。這條連綿的主幹道是英軍開埠後最早闢建的道路之一,一八四一至四三年間由皇家工兵隊修築,並以維多利亞女王之名命名;在今天許多路段,它幾乎踩在線上昔日海岸線的位置——在大型填海之前,這裡就是海邊。
我總愛在上環的老鋪之間慢慢走——藥材味、茶葉味、紙張和油墨的味道混在一起。往東一轉,金融城的玻璃帷幕突兀地亮起,反射著皇后大道中的晨色。這種轉場感,正是香港的底色:庶民與資本、中文與英文、舊情與新秩序,像緊貼的雙面膠紙,一撕就會疼。
皇后大道的名字,本身就是權力的語言。維多利亞港、維多利亞城、域多利皇后街……這些以王室與官員命名的地理詞彙,把殖民者的世界觀鑲在我們的日常裡。維多利亞城(City of Victoria)當年正是以皇后大道為骨幹之一,界線其後還以界石標示、刊憲確認——行政的技術和象徵的力量,一次到位。
在中環段,我常抬頭望向終審法院大樓——那幢前身為「舊最高法院」的新古典建築,花崗岩柱撐著端莊的比例,頂端是蒙眼的正義女神像。它一九一二年啟用,先後當過最高法院(至八十年代)與立法會(1985–2011),二〇一五年修復後改為終審法院。這棟樓離皇后大道只有幾步之遙,卻像一面鏡,把百多年來香港的法理承繼與權力光影,凝固在石頭的陰影裡。
而在德輔道中與皇后大道中的交錯地帶,我時不時會想起那座已不在的「舊總郵政局」。那是殖民時期香港通訊的中樞,於一九一一年落成,外牆白淨、拱窗優雅。七十年代港島核心區要建地鐵中環站,老郵政局在一九七六年被拆,功能遷往干諾道中海旁的新樓;地底是中環/香港站的換乘通道,地面其後興建了環球大廈。城市向前,歷史退場——我們在地面匆匆而過,很少記得腳下曾經是誰的時代。
向東走,皇后大道穿過金鐘變成 Queensway,再落灣仔成為皇后大道東。書院、舊郵政局、騎樓唐樓與街市混在一起。皇后大道東沿著昔日北岸而建,灣仔早在英人來前已有華人聚落,洪聖古廟一帶供奉的,是航海人的安穩;殖民地建立後,市街延展,街名與建築語彙開始換血,但舊的生活紋理並沒有一下子被抹去。
那時的「華洋雜處」多半停留在表面:英國官員和商行在半山、山頂安身立命,華人大多擠在上環、灣仔至西環的密巷。沒有一紙明文種族分區,卻有清楚的空間秩序——哪裡可建銀行、哪裡准許擺檔、哪裡只屬行人。皇后大道於是成了一條看不見的界——一邊是制度與金融的舞台,一邊是廟宇與樓上舖的煙火。
我喜歡從文武廟那頭繞回來。短短半小時,從香火到玻璃、從木門到自動門,像穿越兩個香港。這座城的對照組不在教科書,在皇后大道的每一個路口:語言切換、步伐變速、眼神由躲閃變直視。你會明白,所謂「現代化」,不只是鐵與玻璃的堆砌,也是一種關係的調度——誰可在何處發聲,誰只能在某處經過。
夜色降下時,我常由金鐘步回上環。沿途經過的不是「名勝」,而是一些被時間磨平了棱角的轉角:前總部的灰牆、行人天橋的舊燈、電車站牌上剝落的字。它們與皇后大道的路名一樣,一直沒變——像一道縫,縫住過去,也縫住我們此刻的腳步。
如果說這條路是城市脊樑也不為過。她承受過戰後繁榮的車潮,也承受過六七年的硝煙與九七前後的情緒起伏;她見證過商場與寫字樓一座座長高,也見過老店一間間謝幕。她沒有聲帶,卻不斷發聲——在路牌、在路名、在我們無意識的英中夾雜裡,提醒你我:權力如何進入日常,日常又怎樣把權力馴化成習慣。
而我最在意的,反而是那些「差之毫釐」的細節——我們說「Queen’s Road」的口音、我們把「皇后大道東」唱成一段流行文化的符碼。語言像皮膚一樣記憶,它不會主動告訴你歷史,但會在你轉身時提醒你:有些東西從未離開。
皇后大道的幽靈,不是嚇人的那種。她更像一種隱形的氣味:你一旦學會辨認,就會在玻璃幕牆的倒影、在英式街牌的字體、在電車鈴聲的間隙裡,再三聞到。她讓我們記得——這條街曾是一條海岸線,是殖民權力的舞台,是庶民生活的通道,也是我們學會在夾縫呼吸的地方。
只要這個城市還有人在皇后大道上走路、等車、抬頭、低頭,幽靈就會繼續同行——不為纏擾,只為提醒:別把歷史當佈景,也別把自己當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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