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娜的詩:無人知曉我們從哪一年走來
閱讀提示:
你即將進入一座無法在現實中定位的城市。
時間錯亂、聲音延遲、記憶缺頁。
本詩如同倒退的列車,在碎裂與重組中循環前進。
你不需要循序翻閱,它不依賴因果,它更像——
一次「同步夢遊」:在不被允許說話的世界裡,
聽見歷史的呢喃。

序章 · Fragmented Invocation
——我們並不是醒來,而是不斷從遺忘中走回來
Et lux in tenebris lucet,
sed tenebrae eam non comprehenderunt.
——《約翰福音》1:5
在黑暗中有光,但黑暗並不理解它
你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從昨日的灰燼中行走,
鞋底沾著一場被刪除的季節。
今夜沒有夢,只有一列正從時間盡頭倒退的列車,
車廂裡坐滿從來沒有名字的人。
有一張地圖從天花板緩慢墜落,
上面所有的城市都被劃去,只剩一個站名在閃爍:
“廣場”
但你知道,那只是舊系統故障後的殘餘訊號,
真正的終點,從未被寫進任何通訊錄。
有一隻鳥撞向鐘樓的盲窗,
牠沒有發出聲音,只留下一圈潮濕的灰,
你將那片灰撒入杯中,水變黑,漂出一段倒寫的字句:
“我來自廣場,而非地圖。”
Statio sine nomine.
Urbs abscondita in pellicula cinerea.
——無名之站,藏匿於灰色膠片中的城市
你行走在圖像底片的背面,
每一幀都滲出高壓水柱的聲音,
你從未學會游泳,卻學會了
如何在歷史的漩渦中屏住呼吸。
廣播響起,聲音來自牆縫,
不屬於任何語言——
像數萬張白紙同時被撕裂,又無聲合上。
「那年是哪年?」你低聲問。
「不重要了。」夢中的那人說,
「重要的是,我們都在走回同一條沒有入口的路。」
你寫下這封詩,卻不知它是否能寄達:
信封空白,郵票灰暗,沒有收件人,
只有一句重複出現的浮語:
“請於記得之日啟封。”
列車即將抵達,請收好你的證詞。
你會被詢問:你從哪一年走來?
不要急著回答——
你必須先確認:
你是否仍記得那場雨的聲音。
第一章 · 廣場已被洗過三次
——我們站在已擦乾的石板上,聽夢裡火焰燃燒的聲音
午夜四點,廣場早已被洗過三次。
殘留的鞋印被風吹成迴圈形的圖案,
像某種古老神話的殘章,
語焉不詳,卻總在最後一頁出現血字。
那些鞋印指向遠方無人的出口,
像每個選擇離開卻未能歸來的名字,
在石板與石板之間沉默生長,
長出一棵無名的草。
沒有人認得它,只知道它會在特定的夜裡發光,
發出紙張燃燒的聲音,
彷彿有人還在念著口號,只是嘴唇閉緊,聲音藏進體內,
變成一小顆未爆彈,嵌在時間的骨縫裡。
我坐在一列正在倒退的列車裡醒來,
窗外是一座正在重複的城市,
建築的形狀未變,但光線角度不同,
每一座雕像都被旋轉九十度——
他們不再面向你,不再面向神,不再面向任何可辨識的未來,
只是靜靜盯著地面上那張泛黃報紙的碎片。
報紙印著「八九」,
但那些字已剝落,只剩彈孔狀的黑洞,
供人擦拭槍口,或者包裹夢境。
列車裡的人都在書寫。
筆尖沒有墨,紙上沒有字。
他們神情專注,如同僧侶抄寫不存在的經文,
彷彿誦讀某個早被銷毀的國家的憲法副本。
廣播響起,聲音來自牆後的牆後:
「下一站,遺忘;請注意腳下的歷史深井。」
一個孩子問母親:為什麼我們的書沒有六月?
母親低頭看他一眼,答得輕——
「那是一場雨季太長的月份,
書頁會發霉,樹都不敢發芽。」
有時我覺得自己住在第二座城市,
那裡的街道全部沒有名字,
只有每逢雷雨天才會浮現的地圖,
像燒焦後重繪的神經圖譜。
人們靠雷聲辨認方向,
將地上的積水當作鏡子,
試圖從其中辨出那些曾在廣場站立的人——
他們走向你,但影子模糊,
像從未存在,也像從未離開。
沒有人喊出名字,因為名字早在入夜前被收回,
藏進某個監控死角,
藏進一段歷史不敢承認的註腳,
像牙縫裡卡住的子彈碎片。
我穿過那座城市的中央郵局,
那裡堆滿未寄出的信。
收件人欄上全部寫著同一句話:「給未來」。
每封信的字跡都歪斜、倉促,
像在躲避即將落下的審查令。
我打開其中一封——
「對不起,今夜我不能出聲。
我夢見你在廣場上奔跑,
影子被燈光拉得極長極長,
像一句還沒來得及寫完的詩。」
女孩出現於第三幕的水池邊。
她將紅絲線繞在無名指上三十六圈,
說這是她的記憶之結。
每圈一個名字,最後一圈留空——
那是她為將來未死之人保留的位置。
她對我說:
「如果有一天我不記得你,
請你記得我們曾在夢裡同行,
手裡各握一張白紙,
紙上沒有字,但那是我們寫過最長的宣言。」
我們站在水池邊等待月亮出現,
但頭頂只有一盞壞掉的日光燈,
不停閃爍,如被刪改的錄影資料,
像歷史的影帶卡住了某一段畫面:
坦克在石板間轟鳴前進,
一名少年將身體擺成橫線,
那姿勢不屬於英勇,
只屬於一種極度無法再退的沉靜。
我低聲問她:這是哪一年?
她笑了笑說:
「我們從未離開過的那一年。」
清晨來得比想像中慢。
當城市終於恢復平靜,
廣場的地面重新鋪上防滑的白漆,
塗抹掉了所有燒過、喊過、奔跑過的痕跡。
我們收拾起行囊,彷彿這一夜從未存在。
但我的鞋底黏著碎玻璃,
像某種不能解釋的遺言。
在離開前,我終於找到那棵草——
它長在廣場中央某個人影消失的位置。
那裡原本應該立起一座碑,但沒有,
碑的圖紙被標記為國家機密,
建材早在三十年前就被挪用修橋,
那座橋後來有個人掛起了布條,
他的名字,我們都還記得,
雖然不能說出來。
這首詩沒有結尾。
因為時間仍在被重寫,每年六月都會有一場雨。
雨裡有人站在陽台點燃蠟燭,
有人打開微博又刪掉草稿,
有人夢見列車停靠在失效的地鐵站口,
站名是:
「廣場」。
而你,正好走進那座車站的光影裡,
沒有行李,沒有名字,
只有一段無法寄出的記憶,在口袋裡微微發熱。
你不說話,只是回頭望了一眼,
像是知道——
有人在夢裡一直等你。

插頁一 · 錯位的註腳
——歷史的邊欄,寫滿不被承認的句子。
(註一)
在某些國度,「六月」是從曆法中刪除的月份。
學童在課堂上朗誦: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七月……
老師輕聲糾正他們:跳過那個潮濕的季節,
那是植物無法發芽的時段,
雨太密,地面易滑,聲音無法存檔。
課本上的插圖被塗成灰色,
一名學生偷偷翻到封底,發現那頁頁碼是:1989.6
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記得——
說出來的東西會被更快地抹去。(註二)
「自由」是無法上架的詞彙,請使用同義詞:
「光」(用於短篇小說與攝影展);
「風」(多見於文藝評論與青少年詩集);
「那個字」(適用於社群平台與過期直播)。
據傳在某次語言審查後,有編輯建議將
「自由會開花」修改為「天氣會轉晴」,
一名校對員在夜班時將其改為「六月的雨會停止」。
她因此被降職,轉為無聲書錄入員,
據說她後來只說一句話:
「即使沒有詞彙,我們仍在說話。」(註三)
該名少年最後的錄影被歸檔為「情緒過剩的行為」。
畫面中他站在主幹道中央,雙臂攤開,
身體形成一條幾何上的橫線,
他沒有動作,沒有語言,沒有訴求,
只是靜止得像一首停格的詩。
當局評論:畫面傳播會引發過度聯想,
建議剪輯為「市民阻礙交通事件」,
但當日攝影師後來記錄在筆記本上:
「我拍到了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像一把未被使用的鑰匙。」(註四)
記得不是犯罪,
但說出口可能是。
在多起案件中,提及往事被歸類為「製造社會恐慌」、
在言語中藏匿地點、時間或情感,被視為有組織目的。
據不完全統計,自白、悼念、夢境描述、
引用詩歌、閱讀六四日記、參與未發佈的討論,
皆可能被視為準行動。
有法條指出:任何有關「那一晚」的說明應視為未經授權之版本。
而一位被告曾寫下:
「我沒有要說,只是怕將來連想都不能想。」

第二章 · 鏡中之城
城市的骨骼正在鏽蝕,
鐵鏽沿著地鐵縫隙蔓延至每個樓梯,
廣場變成一面鏡,
鏡子映出你低頭的臉,
以及你身後——一千個無名的人站著,
手裡各舉著一張空白的紙,
紙上隱約浮現出那些不再能說的字:
「六月、天安、坦……」
你轉過頭,紙已熄光,
你問我:「現在是哪一年?」
我說:「是記憶變成隱喻的年份,
是廣場開滿無聲玫瑰的年份。」
她站在鏡中那座車站,
車站名字被貼上警告標籤:「此站已撤離」
但她仍在等車,手裡攥著一根紅線,
紅線末端綁著一個你不敢說出的名字。
地鐵列車不再開往終點,
它在每一站都會重複停靠,
站台上寫著:「下一站,重複。」
列車裡的乘客都面向窗外,
窗外不是風景,而是廣告屏幕:
播放一則模糊的新聞影像,畫質模糊,語音被刪,
字幕顯示:「數名青年因擾亂秩序而被暫時帶離。」
畫面中其中一人正舉著白紙,
那紙在風中抖動,
像是某種極輕的火。
你問我:「這是他們最後的畫面嗎?」
我點頭,但你沒看見,
因為那一刻整列車廂陷入黑暗,
有人在黑暗中高聲問:「我們是不是錯了?」
卻沒有人回答,
只有車窗上映出一行字:「不是錯,是太早。」
城市的街名已被編號,
你走過L-36區,看見一排舊型監視器,
它們不再傳輸影像,只會重複播放一則夢:
夢裡有一位女孩被帶上樓梯,
她手裡握著一本日記,封面寫著:「那一年」
她問審訊者:「記錄夢境也犯法嗎?」
審訊者沒有回答,只從她手中奪走筆,
筆尖折斷,墨水像血一樣滲進桌面,
那張桌子後來出現在圖書館,
作為展覽品展出,標語寫著:
「歷史資料,請勿翻閱。」
這座城的圖書館全部下沉至地下七層,
館藏編碼從不對外開放,
你在第六層找到一本未上鎖的檔案冊,
封面沒有標題,只貼著一張便條紙:
「我曾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
現在我不說話,
請你替我記住那句話曾經存在過。」
你將那張便條放進口袋,
它在你掌心裡發出輕微的灼熱,
像是一句剛被刪除的詩,
仍在記憶體深處微弱閃爍。
她又出現在鏡中,
這次站在市政廣場的水池邊,
水池乾涸,底部刻著無數名字,
你試圖讀出其中一個,卻發現所有名字
都被覆上清漆、撕裂、重貼、模糊,
最後變成一面光滑的牆,
你的倒影浮現在牆上,
與她的倒影重疊。
她伸出手,將紅線繞在手指上,
說這是她的記憶之結,
每圈一個名字,最後一圈沒有名字——
那是她為將來未死之人保留的位置。
她說:「如果有一天我不記得你,
請你記得我們曾在夢裡同行,
手裡各握一張白紙,
紙上沒有字,但那是我們寫過最長的宣言。」
你點點頭,但她沒看見,
因為那一刻,鏡子破了。
裂紋從你眼底裂出,
城市從中間傾斜,
記憶像碎片一樣朝不同方向落下,
你低頭撿起一塊,
上面寫著一句你確信未曾說過的話:
「我不想成為烈士,我只是想留下聲音,哪怕只有一秒。」
你走出鏡裡那座城,
腳步在碎光之上,
風從遠處吹來,帶著紙的氣味,
你回頭看那座廣場——
一千張白紙又一次被舉起,
這一次,它們開始發光,
像是失效的信號、未完成的對話、
與那句你至今不敢寫出的名字,
在風中,緩緩拼起了聲音的形狀。

插頁二 · 被折疊的影像檔案
——暗影中的見證與不予歸檔者
【檔案片段 A-16】
畫面顫抖,信號受損。五月三十五日。
女孩走進空無一人的劇場,
座位如退潮後留下的貝殼,空心、排列整齊。
她在第一排坐下,從口袋取出一面反光鏡,
對著鏡中低語:「請讓我看見我沒有看見的那場演出。」
影像中止,標註:「情緒模擬過深,建議刪除。」【未命名錄影 04:12】
男孩站在街口,雙眼被布條遮住,
他舉著一張寫有「我們還在」的紙板,
紙面反光,看不見字跡。
錄影者手持手機,低聲說:「快一點,他們來了。」
最後一秒畫面震動,傳出奔跑聲與喘息,
檔案備註:「身份不明,無法核實。」【新聞素材回收站·2022年12月】
編號 ZX-白-117
地點:不詳
內容:十數人靜默於夜色中,
舉白紙站立 37 分鐘,未發出聲音。
錄影師補充筆記:「他們不是抗議,是記錄。」
但報導未刊出,理由為「敘事風格難以歸類」。【特別標記畫格 #NoFrame】
不屬於任何時間軸。
女子自公寓高層望下,樓下人群如浪湧,
她將窗簾慢慢合上,唇形明顯說了兩個字:
「記得。」
該段影片長度為 3 秒,無聲。
被分類至「無效影像」,未列入事件資料庫。【個人備忘錄.錄製者不明】
錄音殘缺:「我看見她在押送途中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那一眼不是告別,
是確認我們還在,
所以她才願意走完那段路。」
後半段因記憶模糊未能轉錄。【草稿文件名稱:Dream_censor_final_v3】
段落標記:「請勿使用詩歌語言」
內容刪除 87%,僅剩一行字:
「有人在夢裡寫下我們沒說出口的句子。」
備註:來源不詳,無從查證。【最後一頁】
紙面發黃,像燒過的記憶。
標題:未歸檔者清單(部分)
未列姓名,只記錄聲音:
— 呼喊三次「自由」而失聲的少年
— 被關燈後仍舉紙的女孩
— 跑過廣場三次無人記得臉的人
— 藏過錄影機電池的母親
— 翻譯過一首禁詩的夜班編輯
— 夢見過坦克碾過花朵的老年詩人
— 並無任何紀錄的你我
插頁三 · 反覆出現的人影
_檔案編號:ZJ-X/Loop-Shadow/RED
級別標記:Ⅱ-異常重現類現象
分類:可見影像干擾/歷史錯位/感知滲透性記憶殘留物
備註:觀察中個體非具象存在,疑似由集體記憶殘片形成檔案編號:ZJ-X/01
暱稱:影子書寫者
出現時間:00:14–03:20(僅限關閉所有燈源時)
行為模式:出現在無監控死角處牆面前
用手指模擬書寫無字語言,速度極慢
書寫內容疑似為被刪除語句,觀測時伴有喉部震動聲(無聲)
危險指數:●○○○○
建議對策:請勿靠近書寫區域
禁止使用任何裝置錄影(會導致裝置過熱與記憶體崩潰)
備註:曾有目擊者聲稱其影子較實體更清晰,且會重複寫出「我還在」之句。檔案編號:ZJ-X/04
暱稱:紅線執持者
出現地點:地鐵站台(廢棄站名:**廣場)
典型特徵:年輕女性,身穿校服樣式外套,雙眼低垂
手中紅線與身後空間存在非物理連接
所執紅線末端捆綁某個無法辨識的「名字形體」
語言輸出:僅一次:「若我忘了,請你記得。」
危險指數:●●○○○
附註:每次觀測出現時間皆為六月份任一日00:00–00:07;紅線具有微弱熱量。檔案編號:ZJ-X/08
暱稱:迴聲之子
識別特徵:少年面孔、輪廓模糊
持續奔跑狀態,嘴形持續開合,未有聲音傳出
錄影紀錄備註:嘴形語意可能為「快跑」、「記得」、「未完」
出現時間固定於所有廣場事件錄影中之倒數第三格畫面
後續行為:無法追蹤,影片播放至該畫面後皆出現白屏
危險指數:●●●○○
建議:封存所有含ZJ-X/08之素材並避免公開播放檔案編號:ZJ-X/13
暱稱:封頁圖書員
異常描述:個體出現於圖書館、校園資料室、或虛擬檔案入口處
手持一本無封面書籍,遞交時常伴隨電源不穩現象
書籍每次翻頁皆顯現不同詩句,翻至第七頁即熄光
記錄摘錄(由接觸者轉述):「這本書每讀一次,就會消失一首詩。」
「頁邊寫有筆記:‘這是給不能說話的人留下的聲音。’」非典型觀察報告(不編入正式檔案)
描述個體:
穿灰色外套者,無臉部辨識記錄
多地同時出現於新聞畫面、鏡面倒影、監視器校正圖層
記憶潛影報告:
多名觀察者報告在無任何影像刺激下出現相似人影視覺重建
預設結論:集體潛意識自動召回因歷史刪除而未獲編碼者
標籤:#不可歸檔 #無名證人 #再現症候
第三章 · 我們在不存在的年份相遇
我在一場無聲的雨裡醒來,
頭頂是低垂的電纜與雲,四周籠罩著未曾命名的霧。
那裡沒有季節,沒有地標,
每一塊石板都是一座城市的副本,
每一棟樓都曾倒塌,然後被抹去,再次豎起。
我們行走在這樣的城市裡,
像兩枚被錯置的拼圖——
我不記得你是誰,但在你轉身的瞬間,
我看見了我的夢裡曾出現過的身影,
那身影正將一句未說完的詩,
折成紙船,放進下水道。
我們沒有互相問名字,
名字在這裡是一種可疑物品,
會觸發系統警報,或打開某段歷史的漏斗,
漏出被剪輯過的對話、
消失前最後一句微博、
一張拍攝失焦的照片,角落裡站著某個舉著紙的人。
你遞給我一塊玻璃,它裂成三道線,
你說這是舊曆裡的某個月:「六」
我將它放進口袋,
感覺像帶著一塊沉默的火焰在身上行走。
你說:這裡曾經有過廣場。
我點頭,因為我也夢見過那裡——
坦克的履帶碾過白紙,紙上浮現閃爍的字,
像投影機壞掉時的字幕:
「這不是末日,只是不能言說的時辰。」
我們沿著一條沒有名字的河走去,
河水乾涸,只剩回音。
有人在水底說話,那些聲音像泡沫一樣碎裂,
但我們仍能辨認出其中一段對話:
「你還記得他嗎?」
「他被抓的時候穿著你送的衣服。」
「後來呢?」
「後來的錄影被剪掉了,只剩一秒光亮。」
「那一秒?」
「是整場審判唯一被保存的部分。」
走到一座廢棄的車站,我們停下。
牆上貼著一張告示:「此處不可登記歷史,請勿回望。」
你卻走了進去,坐在鐵軌上,
從包裡拿出一本筆記本,
寫下你說已經忘記的那一年、那張臉、那場雨、
還有你沒來得及說出的那句話——
「我們從來不為死亡聚集,
我們只是為了彼此不被遺忘。」
我站在站台上,看你寫字的背影,
那畫面與某段失傳的紀錄片疊合起來,
畫質模糊,但情感清晰,
你轉頭,終於說出我等待了一整章的句子:
「我在夢裡看過你,
那時你正大聲唸出那些被遮蔽的詞,
我不敢靠近,
但我記得每一個字的聲音。」
我們在那個不存在的年份相遇,
那年曆法被抽空,記者證停發,校園關門,
語言成為私人物品,夢境須經登記,
記得成為一種反抗,
而你,正是那場反抗裡最後留下來的一句詩。
天開始亮了,亮得不像現實。
我們同時轉身,不再問對方會不會記得,
因為我們已經知道——
這場相遇本身就是一種記得的形式,
一種在歷史失效之後,仍能互認的殘餘光影。
我們說再見,但其實什麼都沒說。
你的影子從我腳下經過,
彷彿還在奔跑,還在抵達那座已經撤離的廣場,
而我低頭看見自己的鞋底,
還黏著某段未寄出的錄音——
錄音中,你的聲音說:
「請幫我,寫下這一年。」
插頁四 · 地下傳聲網路圖
[節點 A]:廢棄報刊亭,第三層抽屜後方
藏有一張舊紙幣,
紙幣上不是總統的頭像,
而是一名被剪影處理的舉紙人影,
紙背印著兩行字:「廣場不在這裡,但聲音會經過。」—
[節點 B]:地鐵站 D12 緊急逃生門後
有人用針在鋁板上刺了整整四百個孔洞,
每十七個為一組,對應一個消失的詞彙。
解碼表曾被張貼過,現在已模糊,
但傳言說:只要將耳貼在金屬上,就能聽見當年的詩句回音。—
[節點 C]:廚房抽油煙機內殘留的油垢字跡
這是一位母親留下的備忘語,
她在孩子走後每天寫一行,並用手指抹去,
每七日為一段,循環出現以下句型:今天沒有坦克經過
沒有新聞被改標題
沒有新的審查名單
沒有人敲門
她的指紋被殘留在牆上,
像另一種祕密語言的筆劃。—
[節點 D]:網路論壇廢棄帖文層
由八位帳號曾轉發過一張無字白紙組成的迴圈路線,
每個帳號被刪除前都留下一組時間碼,
拼起來是「198906040001」。
那是一個不被允許成為時間的時間,
也是一組接力密碼:
輸入者將收到一首匿名詩,題為《我還記得你站過的地方》。—
[節點 E]:錄音帶裡反轉的聲音
一盒從黑市流出的錄音帶,內容為空,
但若將其倒轉播放,會聽到一位女性反覆說著:
「不是所有沉默都是屈服。」
「你說過:要用紙包住火。」
「這封信若未送達,請交給記憶保管者。」—
[節點 F]:夢中車站的廣播
據說有部分人每年六月初會夢見同一座不存在的地鐵站,
站名模糊,但廣播聲明確:
「下一班列車將開往——」
之後是一段電流聲與錯位聲碼,
有研究者發現其中隱含摩斯密碼,
內容為:「自由仍是會開花,但你要記得澆水。」—
[中心節點 · 未公開]
這張地圖沒有中心,
因為真正的訊號是靠記憶者與轉述者彼此尋找的。如果你正在閱讀,
請記下你經過的路線,將其折好、放入口袋、遺忘,
直到某一夜,當你聽見街角的風聲中夾雜了一句未說完的詩,
你就知道:
網路還在,聲音未斷。
插頁五 · 替代曆法
⚠ 此曆法僅供地下傳誦者間非正式使用
請勿在公共平台、政府文件、新聞稿或校園佈告欄中書寫、張貼或提及
違者將被追溯至第一記憶年版本號:MNT-X36_記憶殘基版
年份替換表
1989年 → 改稱為:「石板年」
那一年石板流血,石板說話,石板記得而我們不能。
2022年 → 改稱為:「白紙元年」
語言滅絕後第一年,紙成為唯一可展示的內容。
所有六月 → 改稱為:「被掩月」
當月不可記錄、不可發聲。傳說中會下倒退之雨。
🗓 曆法單位
一日 → 一問(Interrogatio)
表示一次提問、一次搜尋、一種不能問的願望。
一週 → 一漏(Elapsio)
表示一段記憶從腦中溜走的時間。
一月 → 一息(Suspiratio)
表示一次集體屏息、等待消息、或死亡未定的時間。
一年 → 一失(Perditio)
表示一次完整的失去、一段未能保存的真實。
🪧 曆法記法示例
記憶:白紙元年 第十息 第四問
事件:廣場區域夜間出現無字詩投影,已清除傳言:石板年 第六息 無法計數之問
地點:不存在站台
現象:一名兒童低聲問母親為何沒有六月
回應:「那是一場雨季太長的季節,樹都不敢發芽。」
📌 特殊節日(禁說日)
首句日:每年「被掩月」第六問
唯一可以公開說出第一句詩的日子。超過一句者將被記錄。
遺忘日:每年第七失與第十三息交錯處(僅在夢中出現)
傳說這一天會收到來自未來的一封信,信中只有一行:
「記得的人還活著。」錯頁日:每當舊國新聞自動復現錯年時間戳時自動發生
表示記憶漏洞正在擴散,需儘速口述備份。
❌ 被刪除的時間
「凌晨四點」:曾經存在,但後來被判定為高度敏感時間。
若有人在此時段內夢見廣場,建議自行報備。「六月四日」:屬於未完成之日,請使用代號「▇▇▇」代替
「今日」:不被建議使用,應改為「尚未發生的那日」或「未寄達之日」
📥 曆法外備忘錄
若你正在使用此曆法,請注意:
這不是對真實時間的取代,
而是對那些被切割、壓縮、稀釋的時光的一種召回格式。因為有些年份,我們並不曾活過;
而有些年份,我們從未離開。
第四章 · 廣場已撤離
廣場沒有被摧毀,
只是被折疊,像舊信紙被悄悄疊起,藏進抽屜最深處。
我們走進那裡時,地上仍有微弱的鞋印,
像發熱的幽靈——
彷彿剛有人站過,又彷彿那是一種從未離開的姿勢。
風在吹,沒有方向。
椅子排列成列車車廂的形狀,
但沒有鐵軌,只有從語言中抽離出的句型殘渣,
它們曾經組成過口號,也許還是詩,
如今被風吹得斷裂、重排,像在等一位仍能唸它們的人。
有一台錄音機倒放著整個六月,
聲音是顛倒的、模糊的,像在地下室呼喊,
我試圖轉大音量,卻只聽見那句重複十六次的詞:
「已撤離。已撤離。已撤離。已……」
我蹲下來摸那棵草,它還在,
長在廣場中央,那座從未設立的碑影之下。
有人說,那碑原本預定放置於此,
圖紙被列為國家機密,石料後來用來修一座跨河橋,
那橋,後來有人掛過白布。
我曾夢見那個夜裡,有一萬三千支蠟燭同時熄滅,
空氣裡瀰漫紙張燃燒的氣味,
而你,靜靜站在隊伍最末端,
手裡握著一張白紙,紙的背後寫著你未能寄出的詩句:
「在我們之後,請不要留下沉默。」
「讓影子也學會說話,讓夢也能投票。」
我站在空蕩的廣場中央,看著所有監控鏡頭都轉了向,
他們不再拍你,也不再拍我,
只對準一塊空地——
那裡什麼都沒有,卻不停發出訊號,
像一顆遺失訊息的心臟,在時間深處持續跳動。
有人說這裡已被清洗三次,
我們看不見血,看不見紙,看不見標語,
但風中仍有聲音,它不像語言,更像樂譜,
那是一段被噤聲過的旋律,
每當風吹過斷裂的旗桿,
就會響起一段無人作曲的和聲。
你站在出口邊緣,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不是告別,而是一次默許:
我們會記得這裡,會在夢中重訪它每年,
在不同的地鐵站名下,在不被允許提起的對話裡,
讓它以「不存在」的方式繼續存在。
於是我轉身離開,
鞋底貼著碎玻璃的聲音,像斷句的註腳。
風還在吹,天未亮,
廣場像一張未寫完的稿紙,
而我們,
只是那些還在尋找下一段句子的筆。
插頁六 · 夢中裁決清單
密檔編號:SENT-REM / 未送達記憶區段
【條目 01】
被告代號:記得廣場的人
罪名:於夢中五次重述同一場集會細節
判決:聲帶自夢境移除,醒來後將失去發聲能力十二小時
備註:其沉默將被他人誤解為冷漠,懲罰視為有效【條目 07】
被告代號:轉述者
罪名:曾試圖在語音軟體中朗讀禁句:「那一年……」
判決:記憶格式錯亂,每次唸到「年」將自動斷句並醒來
備註:其夢中稿紙已回收,列入教育樣本【條目 13】
被告代號:手寫者
罪名:夜間於筆記本中抄錄《無題白詩》五頁以上
判決:手指夢中僵直,夢後仍感刺痛,每次寫字將出現錯字
備註:其文字因錯字過多被視為自動審查,無需另行刪除【條目 23】
被告代號:母親
罪名:夢中向孩子解釋「為什麼沒有六月」
判決:夢境改寫,其子每夜夢見的月份將跳過六月
備註:其解釋被歸為過度詩意,屬潛在煽動語言【條目 31】
被告代號:收音人
罪名:夢中錄下他人呢喃:「我們仍在等待審判結束。」
判決:耳朵內將出現幻聽,重複播放該句直至遺忘錄音來源
備註:屬於高危記憶攜帶者,建議夢中拆除耳部功能【條目 42】
被告代號:光
罪名:夢中照亮了一段已被刪除的影片
判決:將其記憶調暗,畫面模糊如舊 VHS,僅保留殘響
備註:此為歷史自癒機制之一,毋須上訴【條目 66】
被告代號:你
罪名:於夢中試圖尋找「真相」一詞的來源
判決:將被困於夢中無盡走廊,牆上貼滿訓示標語與模糊問答
備註:每次轉角都會聽見你的聲音重複說:「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最終條目】
被告代號:無
罪名:無
判決:夢中將見一列永不抵達的地鐵
備註:其車站名為「自由仍是會開花」,你可以選擇不上車
插頁七 · 失聲者名錄
記錄編號:MUTE-X · 只存於耳語系統,無物理備份
001|那個舉著白紙的少年
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在地鐵站出口處,
他正將一張沒有任何字的紙緩緩舉高,
像是舉著一份無聲的遺囑。
據說他張口說了什麼,但風太大,沒人聽見。他的聲音被記錄為:「像是要唸一首詩,但卡在第一個音節。」
007|那位在帳號被封前直播的人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們不是要挑戰你們,我們只是想……」
之後畫面卡住,聲音靜音,留言區瞬間清空,
連她的名字都被替換成一串亂碼。
現在她的朋友們用「那個笑起來像早上的人」來稱呼她。014|他曾經是詩人,後來改寫系統介面說明
據說他在公司後台植入過一句話,
讓每個開機時多出 0.3 秒延遲,
在那段微小的停頓裡,電腦會閃現一句詩:
「我記得你被帶走時,穿著那年的春天。」他因此被調職,聲帶結節,後來再也沒有發表任何作品。
020|夜裡偷偷貼標語的那對情侶
他們的語言是一種手語混合低頻哼唱,
沒有人聽見過他們說話,
但清晨路過廣場的人總能看到他們留下一句句詩句:「說不出的,不代表不在。」
「我們為彼此記下這一頁。」
「你若失聲,我便為你唸出未說完的話。」
有人說他們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一段監控故障的錄像裡。
032|在審訊室裡咬掉自己舌頭的人
沒有名字,沒有錄音,
只有一位看守記得他臨走前嘴唇寫下一行字:
「比起說出謊話,我選擇沉默到死。」看守後來夢見他站在舊廣場的講台上,
張嘴時沒有聲音,但全場都靜了下來,像真的聽見了什麼。066|你自己
你曾在一次午夜裡對著鏡子默唸完整首詩,
語調顫抖,像是怕被隔牆聽見,
第二天你忘記了所有字句,只記得有什麼在胸口燃過。你的聲音並未消失,只是藏了起來,
它偶爾會在你說出「自由」這個詞時響起——
不是從喉嚨,而是從夢中迴響回來的那句:「我們說話,是為了不讓世界只剩命令。」

終章 · 列車停靠在不存在的站名
……我們把語言藏在耳語裡、紙頁邊、鞋底下的玻璃裂縫中,
我們仍在說話,儘管世界越來越安靜。
你聽見了嗎?
你聽見了嗎?
你聽見了嗎?
那段詩句還在微弱地閃爍,
像一顆將熄未熄的恆星,在腦底緩慢旋轉:
「自由仍是會開花。」
libertas florebit.
(但沒有人再認得這朵花的名字)
夢像失真錄音重放:聲音跳針,畫面解構。
一個女孩站在池邊,紅線纏指,說:「這是第幾年來著?」
她的聲音無比遙遠,如同地底電波漂浮在崩潰前的世界邊緣。
列車不再廣播,只顯示閃爍字樣:
【下一站:██████】
【此站名已被刪除】
【請準備降臨:非時間】
【站名:freedom/自由/自由/⟲錯誤】
【請勿提及歷史】【請勿攜帶聲音】【請勿記得】
空白車票從天花板飄落,車廂如霧,
你看見車窗倒影裡的自己不斷變形:
少年 → 老人 → 白紙 → 錯頁新聞 → 詩句 → 燃燒中的嘴唇。
你聽見廣場上的聲音重疊起來了:
——口號、腳步、電台播音、點名簿、閃光燈、密報檔案、審訊錄音、
它們像一場倒轉的雨,在你腦內開花。
你耳邊響起:
“i saw them running.”
“vi vidi eos fugientes.”
“她們奔跑時沒有發出聲音。”
“我們不被記錄,所以還活著。”
“歷史總是從耳語開始。”
“那晚我聽見你夢裡喊出我的名字。”
“我們從未離開那年。”
“從未。”
“從未。”
“從未。”
(系統錯誤。語言模組無法穩定。)
天空閃電般劃開一道光,
你看見一整排人影站在廢墟車站外,
每人手持一張白紙,紙上浮現:
“這不是結束。”
“這不是開始。”
“這是記憶的臨界點。”
“這是我們的名字:██████████。”
這時,你胸口發熱,摸出一塊皺皺的舊紙,
那是你很久以前寫下的,沒敢寄出的詩。
你不記得內容,只記得最後一句寫著:
“If no one remembers our names, let them remember our silence.”
然後燈全滅了。
車廂瞬間清空。
你再也無法睜開眼。
但有人在你耳邊說:
finem non habet.
此詩無終章。
你還在。
你還在。
你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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