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蟬鳴和悶熱夏夜
序
我想講一個在炎熱的夏日裡發生的故事,但我不知道該從何講起——紀錄了那些故事的筆記本仍然在我的桌上,當我將它再次翻開,就又想到了發生在舊日的事。那是在17年的夏天。
我還記得那天的天氣。
午後的香港,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的濕熱中還夾雜著一些鹹鹹的味道。似乎是海風味,但又不完全,裡面夾帶著灰塵與不易察覺的鐵鏽味。地面積著水。在那天夜裡,我看到路邊的霓虹反射在水窪裡,顏色比平常更模糊。
一卷顆粒感過重的底片。
拖著行李箱穿過校園石板路的時候,腳下有些潮濕。我們活動的那座校舍有些年代感了。牆角還有泛著綠的青苔,一點點潮氣。我推開宿舍的大門時,眼前的景象一度讓我恍惚:昏黃的長廊、吊扇吱呀作響,多年之後當我聽到歌曲Lullaby的時候,腦子裡總是想到過去的畫面——並不明亮的日光燈在地面投出有些模糊的影子,木門刷過的油漆已經斑駁。門牌上的字跡彷彿被反覆擦拭過,模糊不清。
暫時感。我想用這三個字來描述這個場景。這裡是學生的臨時居所,又像一個過渡空間,為保留「暫時」的存在而建。
我宿舍的桌子上放著一本嶄新的筆記本,封面素白的封面,紙頁卻有點泛黃,像是故意做舊的,也有可能它本來就是舊的。寫作營給我的禮物——我這樣想,上面還有兩個書籤和一根自動鉛筆。
這不是公開招生的夏令營,與其說夏令營,倒更像一個隱密的聚會。在決定要不要來之前我甚至有點擔心,擔心自己會不會一到達這裡就會被什麼人拐走,但因為幾個要好的朋友也都參加了,所以我也就來了,來之前我們在微信上交流,朋友說應該「會有很多我們熟悉的人。」然後我問他,我說「那我會見到我想見的人嗎。」他並沒回覆我。哈哈,現在想來這些字裡也帶了一些不言自明的敏感。「我們」,似乎指的是新聞行業裡的同路人——嘗試著留下字句的人。
這樣的聚會本身就是一種冒險,但我從不抵觸冒險。多年以後,我一直是最勇敢的那種人,我喜歡一切看起來不靠譜的事情,我想著,我大概會在這裡遇到像我一樣的人。
彼時我不知道這六天會帶來什麼,我深吸一口氣,感覺潮濕的空氣裡,好像有些難以描述的分量。
第一幕
我們的活動場地是一間老課室,在三樓。進門之前先要過一條窄窄走廊,牆壁上還貼著過期的學生活動海報,字跡發白,估計是被陽光和潮氣侵蝕過了,教室裡沒有裝冷氣,幾台吊扇吱嘎吱嘎的轉著,風從半掩的窗戶縫裡滲進來,還帶著雨後的泥土氣味。
分配給我們的導師是一位中年人,他是諮商師出身,但後來轉去做非虛構。他講話挺溫柔的,但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沉著。他在黑板上寫下三個詞:personal narrative, reportage, memoir。粉筆劃過黑板時發出吱嘎一聲。讓我打了個哆嗦,八點的課還是太早了,前一日我和宿舍的夥伴們聊到三點多,這時正在犯睏。
「誠實,」他停頓了一下,粉筆敲一下黑板,轉過身來盯著我,嚇我一跳,語氣像是在確認一件不能妥協的事,「誠實是非虛構裡最重要的東西。」
不得不說在悶熱的空氣裡他的聲音有點清晰。以至於後來無數次寫文章的時候,我都能再想起這句話。
我們這個夏令營的參與者其實挺有意思的,我還挺慶幸那時候去了,不然一輩子也不可能見到他們。在我們之間有幾個香港本地的學生,來自台灣的年輕記者,也有剛離開報社的內地朋友,有像我一樣仍在新聞院系讀書的人。不同的語言在課室裡交錯起伏:粵語、普通話、甚至還有英語和一點法語,我們不敢在老師的眼皮子下面說小話,就乾脆在筆記本上寫下要說的話,再推到身邊的人眼前。那種混雜感,讓人意識到彼此的差異,也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原來兩岸三地的華語寫作者們都可能是生活在同一片陰影下的。
我們分成三個小組,我們小組的第一個練習是「捕捉一個細節」。導師要求我們回想來到這裡之前,在路上的某個瞬間,或者想到的某個畫面,把它講出來,真實就好。
我想了想,之後寫下了「雨後路面反射的燈光」,我總覺得那篇光向被困在地上的海。我旁邊的人寫的是「一本雜誌中被撕掉的幾頁」,另一個人寫的是「宿舍窗外掉落的葉片」。
我在那堂課上,我再一次注意到我來自新加坡的舍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後是濕漉漉的窗框。輪到她朗讀時,她的聲音不急不緩,總覺得她有點台灣口音。她寫的是「一份報紙上的空白版面」。我問她為什麼寫這個,她說在她的國家,其實人們會心照不宣的留下一些空白——不寫、不談、不追問。
她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做一個學術報告一樣,我卻想到很多,空白版面是不是也指「消失的文章」和「404頁面」,我不知道,但我也知道沈默。只是形狀不同。
下課的時候,我和她在人群中短暫對話。她笑著自我介紹,說自己也學新聞,語氣卻帶著一種早早看透的淡然:「當然也不知道會走多遠啦,先走一步算一步好啦。」
我愣了一下,沒再說話,只點點頭。
這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第二幕:
到了第三日早上,雨雖然停了,但天空依舊灰濛。實際上這幾天都沒什麼晴朗的日子。從宿舍去課室的路上,鞋底會發出輕微的「啪嗒」聲。有些地方積了水。
課室裡的空氣比外頭更悶。吊扇攪不開濕氣,我有點坐不住,總是想出去透透氣。嚴肅的導師今天沒急著講課,而是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八個字:「能寫什麼?不能寫什麼?」字跡清秀,但不知怎的朝右上角歪,粉筆末像細雪。
在蔓延的沉默裡,吊扇的吱呀聲都會顯得突兀。許久,一個男生打破了僵局。他自我介紹說他來自香港,在寫校園觀察時常常猶豫,太直接的批評不會被接受。他停了一下,補了一句:「有時候我其實會自己先刪掉。」在他之後,一位來自內地的女生給我們朗讀了一段稿件,講她家鄉一個被拆掉的社區。她的聲音剛開始還算穩定,念到「我和我的父親都在這裡長大」時卻突然停住,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她沒有再往下讀。課室裡瞬間安靜,安靜得能聽見筆尖輕輕敲在桌面的聲音。然後響起一些零落的掌聲。
那個新加坡女孩她等了片刻才開口。她的話語裡帶著一種近乎克制的溫柔:「有時候,最大的審查不是外面的,而是在我們自己心裡的,我們習慣了審查,直到最後不再能講話。」有人抬頭看她,有人低下頭,也許在記筆記。
當我們一行人走出教室,霧氣就又湧上來,細雨飄落,街道的霓虹在濕潤的空氣裡顯得模糊。城市像被覆蓋上兩層影像:一層是喧囂的日常,一層是暗流的陰影。
我和她並肩走過宿舍樓下的昏黃路燈。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和她聊起新加坡的新聞課程,語氣裡帶著一點自嘲:「也許是一樣的,我們都在學怎麼寫,但同時也在學怎麼不寫。」我想到自己帶來的筆記本——空白的頁面正等待填滿。但我能在上面寫什麼呢?
第三幕
到了第四天,課程換了形式。導師說,非虛構不是坐在教室裡想像,而是走進現場、觀察細節。他讓我們幾個小組選擇去旺角或是中環,挑一處街角,觀察一小時,然後寫下來。
我們幾個人就搭者叮叮車去到旺角。電車的木質座椅因潮濕而散發出淡淡的木頭味,窗玻璃模糊著,霓虹混著雨後街景,像一場溶解的萬花筒。我特別喜歡萬花筒。我切了一首歌,是林宥嘉唱的《突然想起你》。
旺角的街頭肯定要比我們的校園更喧囂,我又想念起那些日子了,密集的招牌,刺眼的顏色,小販的叫賣和巴士的引擎聲此起彼伏。街角便利店的冷氣外洩,在濕熱的空氣裡形成一道短暫的涼意。那位新加坡女生告訴我,她叫Anna,她給我展示她筆記本上的字,「外洩的冷氣,是緊急出口。」我忍不住低聲念出來。她聽見了,微微一笑,我說真是漂亮的比喻。
我寫了另一個場景:老人坐在茶樓門口,雙手交疊在拐杖上,目光卻緊盯著旁邊的報攤。我走向報攤,看到報紙的頭版是一則娛樂新聞,真正的社會消息被壓在角落。
晚上,回到宿舍的我們幾個學員聚在一起,有人盤腿坐在瑜珈墊上,有人背靠牆。話題很快從觀察練習轉到各自的經歷。有人說自己已經離開了新聞行業,現在在做市場部的工作,「有了小孩之後跑現場有難度,市場工作好一點吧,至少不用每天擔心稿子發不出去」。台灣學生半開玩笑地和我們說:「我有時候覺得大家好像都在訓練自己成為沒有出口的觀察者」,笑聲很快消散,屋子裡再次沈默,我知道挺不合時宜,但是我摸了摸我放在桌子上的撲克牌,我想說,大家打會兒撲克吧,我教你們一些好玩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開口。
我承認我不是什麼好學生——我的撲克牌跟我參加過各種課程培訓,數學物理語言學競賽,現在又到了寫作夏令營裡。我好像有一個很糟糕的習慣,就是特別喜歡消解一些嚴肅的東西。每當有人談到嚴肅話題,我就總想拿出我的撲克牌。可能我多少還是有點迴避。
Anna坐在一邊,片刻後,她才輕聲說:「我其實不太有信心,能不能一直做這一行,就算沒有這種大環境問題,我也都沒有信心,新聞業靠理想,你要接受談理想就賺不到錢。」
但那時候我還太年輕了,那時候我才18歲,我覺得談賺錢,甚至談理想都還太早,我滿腦子都是今天還能不能玩上撲克牌,還好,在市場部工作的姐姐發現了我手裡的撲克牌,她說,Luna你竟然還帶了這個!大家想不想玩一會。我非常開心。
第四幕
夏令營的第五夜。從黃昏到夜裡,風就壓根沒吹過。剛來的時候我的吊帶外面還穿了件短袖襯衫,現在襯衫直接被我掛在椅子上了。我們在急著完成朗誦會之前的準備,像四個趕作業的小學生。吊扇在頭上開到最大,嗚嚷嚷叫著——一點用途都沒有,我很討厭這樣黏膩的天氣,如何洗澡都不奏效。我甚至擔心吊扇會旋轉著掉下來,當然,這並沒有發生,吊扇只是轉著,攪出更厚重的空氣來。
我冒出來一句,我說這就是你們香港特有的「書寫氣候」嗎——這麼潮濕、窒悶、讓人無法逃離。屋子裡爆發的笑聲很快又淹沒在靜默和打字聲裡。
第二日,我們的朗讀會在一間小課室裡舉行。窗戶半掩著,外面傳來零星的蟬鳴和汽車聲。室內的燈光昏黃,桌椅隨意拼湊成一個圓圈。我們每個人手裡捧著筆記本,像捧著一份待審的秘密檔案。
我記得第一個還是第二個朗讀的人選了一篇關於父親的回憶。很樸實的文字,但講到後面聲音就開始顫抖,後面的人讀了他的街頭觀察,他把旺角夜市寫得像一場幻覺,光怪陸離、叫賣聲層層疊疊,但最後一句卻寫:「沒有人注意到誰消失了。」
Anna坐在靠窗的位置,燈光在她臉側投下陰影。她打開筆記本,聲音一如既往冷靜。她寫的是「被沉默的人」——不具名的群體們,日常生活裡被忽略。她只是冷靜地陳述。正是這份冷靜,讓我聽得心裡發緊,是她的風格沒錯。我喜歡她的寫作。讀到最後,她頓了一下,合上筆記本,沒有再解釋。
到我時,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手好像有些發抖。其實我一度想放棄朗讀,因為帶來的文字寫到了「被刪掉的新聞」——一些在內地網站上只存在幾小時就消失的稿件,一些給我帶來過麻煩的內容。我不知道該不該講,也不清楚這裡是不是安全的空間。
但當我看見大家朝我投來的眼神——平靜、堅定、帶著一點無聲的鼓勵,我在這一瞬間確認了大家的善意——我打開了筆記本。
我開始朗讀。聲音一開始有些顫抖,但隨著句子一行一行落下,我漸漸穩定下來。我讀到那些新聞裡被抹掉的人名、被隱藏的地點、被改寫的數字。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不是在朗讀,而是在把失去的東西召回來。
讀完的瞬間,課室靜止了一樣。吊扇的聲音被放大,甚至能聽見窗外水滴落下的聲音。沒有人立刻鼓掌,大家只是盯著我,彷彿在確認我剛才真的說了那些話。
然後,掌聲響起。不是熱烈的,而是沉穩的、堅定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短暫的自由——它只存在於這個圓圈裡,只屬於這六天七夜,但它真切地發生過。
我合上筆記本,抬起頭,Anna正望著我。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那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尾聲
第二日清晨,我是被走廊裡的聲音吵醒的。我聽見行李箱的輪子在水泥地上滾動發出單調的摩擦聲;有人小聲說笑,有人只低低道別。昏黃的日光透過宿舍的窗簾滲進來,帶著一種半夢半醒的顆粒感。我坐在床邊,愣了一會兒,才開始收拾行李。
桌上的筆記本已經厚重起來,經過這幾日,它的頁面鼓脹,是淋了一點雨的緣故,有些墨跡交疊著,裡面還夾著一片樹葉。我看著它,前一晚的朗讀聲還在我耳邊回響,掌聲幾乎是一場夢,但指尖觸到筆記本的粗糙紙張時,我知道它真實地存在過。就像今天,我觸摸到這個本子,我才意識到,這些記憶存在過。如今我已經很久沒有在紙上書寫過了,我忽然很懷念筆尖落在紙上的感覺。
在樓下的院子裡,大家三三兩兩聚著,互相擁抱、揮手。有人交換了聯繫方式,有人只是微笑著點頭,好像都默契地明白,這份親密很難被延續。
我和Anna一起走到學校門口。她背著一個藍色的帆布包,神情和往常一樣冷靜。她和我笑了一下,語氣很輕:「我們在 Instagram 上再見吧。」我點頭。我們交換了帳號,然後她轉身,消失在人群裡。
今天我還刷到了她的動態。她早已離開新聞行業,如今在一所中學教書。在她的照片裡有黑板、課桌、學生的字跡,偶爾也有她在操場上拍的夕陽。看起來平靜而遙遠。每次看到這些,我都會想起那個夏天,她在課室裡冷靜地朗讀「被沉默的人」,還有最後那個無聲的點頭。
離開香港那天,我獨自走進地鐵站。背包裡的筆記本和書壓得我的肩膀有些疼,但我不想減輕它的重量。
謝謝你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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