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華強北生存日誌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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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裡總是閃過一些模糊卻堅定的信念,我意識到,也許只要還有人想變得更體面,我就有活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人身上各種各樣的特點。然後我覺得我真的特別熱愛人類。人類小小的,人類的煩惱小小的,在乎的事情也小小的。當然,我也覺得我特別熱愛手機。

一、开始

我被生活壓進手機商城的時候,差不多是在15年的寒假。

今天的華強北,看起來還是嶄新漂亮的

十年前的事了。仔細想想,那時候特別喜歡聽《給十年後的我》。十年前的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今天,十年前的我對十年後的構想肯定是已經開了個大的手機店了,或者去某家品牌做銷售了。

最喜歡的一版《給十年後的我》

不過我想,可能再過幾年我又真的去做銷售了也不一定。白天賣手機,晚上寫稿子,不過那是後話了。今天還是和大家分享下自己這些很有趣的人生經歷好了。

我去賣手機的根本原因是家裡沒錢了。一時間窮的連「要不要上大學」都得考慮一下,發生了一些變故,說不上特別複雜或者戲劇,但也沒人有餘力還可以管我上不上學念不唸書了,我剛過完16歲生日,不大不小,也得好好想想要怎麼活下去。在學校的時候我一直以來都比較喜歡跟那些學習成績不怎麼樣、但腦子很靈光的同學混在一起。大家講不出來什麼大道理,但生活都挺有意思,放學之後約著一起喝酒擼串,看電影滑旱冰,有個同學家裡開了KTV,我們老去他家的店裡蹦迪。還有個男生家裡就是在裕華道賣手機的。他常常抱怨說在攤上站一天累得跟狗一樣,什麼鬼客人都有。我當時就笑著說,你這麼說我反而更想體驗一下了,我放假閒著也是閒著,乾脆來幫你賣賣手機算了。

說著笑著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契機,寒假一到,我真就幫他站攤去了。我隱約記得那個冬天冷冷的,商店裡的暖氣不太夠,空氣裡永遠飄著一層薄薄的煙味。幾乎每個人都在抽煙,男的女的都有,給我一種電視沒有信號時候雪花紋的樣子。我年紀小,穿得倒不多,老是覺得穿太厚不好看——單層牛仔褲加一件棉衣、口袋裡插著冷得發硬的雙手。我常站在一台破暖風機旁邊,一邊搓手取暖,一邊看客人來來往往。

大家都知道我年紀不大,但也沒人明說什麼。有些同行會特別照顧我這個小朋友,總讓我先吃飯、教我看貨。有個懷孕七個月多的姐姐在隔壁攤位,肚子很大了,但動作特別利索,講話一點不拖泥帶水。我特別佩服她。那條街上沒有誰是真閒著的,大家都在努力「混口飯吃」,我也一樣,我覺得踏踏實實的還真就挺幸福的,我也是在這些日子裡感覺到了人與人之間流動著的大大的善意。

我算喜歡數碼的人。從小就對電子產品特別有興趣。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天天鑽研什麼ROM、系統版本、型號區分,肯定搞得比念書還專心。那時候攤位上很多大人講話一口氣唬人,但我是真懂。第一次把一台手機賣出去,是一台二手的蘋果5s,顧客是一個年輕女孩。她問我這手機會不會卡,我說你可以試試,卡了不收你錢。結果她笑了一下說:「這小姑娘說話還挺有意思的。」就買了。

我覺得我的身上有一種奇妙的矛盾,我覺得我是一個不會想太多又比較鈍感的人,但是後來從事了必須想太多必須動腦子的新聞工作——賣手機比做記者容易些,只是沒那麼有趣,有趣的不是銷售過程,是遇到各種各樣的人。我做銷售的時候不社恐,但一採訪就會緊張,可能因為做銷售相比採訪,更能掌控結果吧。那時候我就覺得挺好的,我根本沒什麼「不甘心」的想法。我甚至想,如果這就是我未來幾年的生活,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以後有錢再讀書嘛,反正什麼時候都來得及,人總不會輕易完蛋——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基本能形容我說有時候的心態。

我媽知道我去手機攤上班,其實還挺開心的,她覺得人有個事情做就不會垮掉,我自己也這麼想,每天忙碌起來其實就不會想自己的處境多糟糕了,我們那一代的孩子,好像就都長得特別快,現在看十六七歲的朋友們,總覺得還是個小孩。真好啊。

我現在還記得,第一個月拿到手的工資三千多塊,那天下午我給攤位的幾個同事買了奶茶和正新雞排,晚上又帶我媽和姐姐去搓了一頓燒烤,人生第一次喝了啤酒,我姐說喝完你就是大人了,反正你還沒駕照,現在不管你。飯吃得很開心。我坐在塑膠凳上,看著街邊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覺得——喔,挺幸福的

我覺得那段時間對我最大的價值是建立了信心。就覺得,真的不管生活會怎麼變,錢會不會夠,人會不會走,我都能活下來。

二、一條街的呼吸

我上班的地方在裕華道,我管它叫小華強北,也是唐山的手機一條街——我始終堅信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華強北,或大或小,如果你找不到那就是還不夠了解。這種地方都有一種奇怪氣質,不鬧,也不安靜。他們是城市底部的一個有機體——不是喧囂和熱鬧,而是一呼一吸那樣的節奏感。上午它是睡著的,攤主們慢悠悠來到賣場,拉開鐵門、插上電源、給展示機充電。九點半開門,但十點前幾乎不會有客人,很多人還在補覺,或者剛從夜班回來。街上沒什麼聲音,除了快遞在走道裡咣當咣當拉著紙箱,和各個攤主在背後悄悄數錢。

裕華手機商城的全貌

我們那賣場攤平了看,是個大迷宮,從進門後就開始彎來繞去的路,每家攤位大概兩三平方,一台展示櫃,一塊白光燈,一兩把摺椅,有的老闆再豪華點會裝個暖風機或者小落地扇。攤位和攤位之間沒有門,但每個人的氣場都不一樣。熟的人會打招呼,生的人只在櫃子上放一杯奶茶,示意「今天先不說話」。沒有人在那裡大喊大叫說什麼「降價啦港版啦」——大家都知道,能走進來的顧客,已經是有心要買的,沒心思要買的誰會費盡巴力來我們這呢。真喊的,都是新手,撐不過一個月。

生意最好的,是週五、週六和週日。那時候人流多、節奏快、二手手機交易特別活躍。有人拿著自家用剩的舊機來問「你們收不收」,也有人想花一千出頭買個「能撐半年」的手機。從下午開始,顧客就陸續出現,最密集的時間在四點到五點半之間。六點賣場一關門,大家刷卡、收機、合上玻璃櫃子,各自散去。沒有人戀戰,因為第二天還得接著站著。

一個月內,我就從「學生妹」混成了攤位裡的半個老江湖。說到底,我不是那種怕事的性格,反而有點喜歡這種混雜、講話全靠臨場發揮的地方。手機是拿來賣的,但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在玩一場觀察人類的遊戲。

我見過各種顧客。有的進門一聲不吭,繞兩圈後突然停在你面前:「你這個手機是港版還是行貨?」語氣像審問。但你只要不慌,反問一句「您用來幹嘛?追劇還是玩遊戲?」他反而就鬆了。有的人問半天不買,隔天卻拿著剛買的機器跑來:「你昨天說能用,為啥我連不上WiFi!」你檢查一下,才發現他回家輸錯密碼。

也有特別好玩的時候。有一次兩個中年人說要幫女兒買生日禮物,原本猶豫要不要買蘋果,結果他們女兒打電話來說她想要「就想要一個能摳指甲的滑蓋機」,點名要懷舊復古風。這和我的審美太一致了,我精心找了一台黑色滑蓋的Nokia,他們開心得不行,還問我能不能包裝的更好看點,我當然就答應了。

同行其實大多都是不錯的人,也可能是我幸運,遇到的人都挺好的。有時候客人找我們店沒的型號,我們會找其他人幫忙調貨;也有時候乾脆請對方幫自己賣掉一台積壓機,省得佔地方。吃飯的時候大家會一起叫外賣,有人還會從家裡帶饅頭和鹹菜分給大家。我記得有一次,我站著忙得腳都麻了,一個隔壁攤的阿姨直接塞給我一杯熱豆漿,說:「哎呀,小寶呀!也別光站著不吃飯,賣不賣得了機聽阿姨的都先吃點啊,你和我女兒一樣大呢!」

有人覺得我們這個地方挺混亂,甚至有點可怕,我是不能理解的,我們這條街哪裡有什麼江湖傳說呢,沒人在這裡一夜暴富,但它很真實,很踏實。規則雖然模糊,但有默契。不能明搶客、不亂講別人的壞話、不搶回頭生意。最重要的是——你得看人看得準。

夢裡這個地方總會變成一個夢核一般的大大迷宮。不會是那種走不出去的迷,而是那種每轉一個彎都有點驚喜的迷宮。有時候我們會以為某天很無聊,結果突然來了一個外地顧客,驅車幾百公里來,一口氣拿三部手機;有時候特別期待成交之後去吃飯,結果客人繞完一圈跑去別家說:「那邊送耳機你不送,你要麼給我降價要麼我去別處。」

我覺得人只要還保持著覺得一切有趣的心態就不會覺得生活很辛苦。小孩子天天玩耍都不會覺得累,其實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可以把世界看成遊樂場,那其實夠有趣的,雖然沒有旋轉木馬,但是能在三平米的攤位裡講價、拆盒、換卡、貼膜。也是我十六七歲那些日子裡非常美好的記憶。

三、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

裕華道的攤主構成簡直可以寫成一部群像劇。

櫃檯旁邊的金鏈老哥,脖子上總掛著一條粗得像拉門鎖鏈的金項鍊,說話聲音特別大,定價也總比別人貴兩百,但生意反而特別好。沒人知道他哪來的自信,也沒人問。再往裡面走一點,有個傳說中「偷渡來的」刷機師傅,只幹技術不賣貨,摊位總是半開半關,他能徒手解鎖三星Note系列(後來換了安全芯片這招就沒用了),據說用的是國外論壇上的第三方工具,但從不公開。他的桌面上常年堆著燒壞的主板、碎掉的指紋模組和各種不明數據線。

還有個三無的女老闆娘,沒品牌、沒備貨、沒POS機,全靠嘴皮子。賣起手機跟說書似的,一邊報參數一邊說「你這臉型,拿這款拍照最好看」,活生生把一部庫存機講成限量款。我後來學會怎麼說話,估計也就是從她那兒偷師來的。

我們有自己的黑話。「卡貼」是美版機器,「走水」是那種來路不明但更新快的機器;客人有時候一進來就問「這是正規渠道嗎」,我們一般會說「你看咱這攤子開幾年了?」大概意思是:別問太細,能用就行。

我記得有一次,有個客人買了一部蘋果SE,第二天說Face ID壞了。我心裡就一驚,這款本來就沒有Face ID。結果人家說:「我女兒的iPhone有,她說你這是假貨。」我差點沒忍住笑場。最後只好給他解釋,還把Apple官網搬出來證明SE就是按指紋的。

偶爾也會出點亂子。

金鏈哥有次被人舉報賣假貨,兩個便衣進來晃了一圈,拉走了幾台「三網通」但實際是美版改卡的機子。我那天剛好遞了杯奶茶給他們還沒收回來,還好他們沒問我話。後來我們都學乖了,刷機記得留個備份、報價記得說「這是特價最後一台」。

後來我去了秦皇島上大學,沒課也沒拍攝任務的時候,我就繼續出沒在商場的手機攤裡面。那裡的英力電子城,是類似於裕華道的地方。它和呼和浩特的類似,一樓賣電子產品,二三樓維修手機。

英力電子城

秦皇島的顧客就有點難搞了——不是壞,是變數太大。你根本猜不到他們是真的想買,還是純粹逛一逛。好多人是從外地來旅遊的,手機進水壞了,或者摔了,過來找我們修,修不好,就乾脆在現場買一台能「撐得住一週」的便宜機。還有些是來拍婚紗照的情侶。我記得有次有個男生路過看到有個翻新iPhone顏色好看,說「拿來拍兩天照吧」,第二天又跑回來問能不能退。

有一次,有個男生一臉誠懇地說要送女友手機當生日禮物,我給他推薦了一部紫色的二手iPhone 12mini,機況很好,他看了半天說:「要不你幫我拍張我和手機的合照吧,她一定會覺得我很用心。」我當時還笑他「你這戀愛談得有點本事」,結果三天後他一個人回來了,臉色鐵青:「她說不喜歡小螢幕。」

還有一種客人,是來找我們解決問題的。他們在淘寶上買了卡貼機,拿過來讓我們調適系統、設定語言和激活。我那時候很擅長這類操作,幾十分鐘就能解決十幾個步驟。這種人不一定買手機,但你只要服務好,下次他們很可能會帶朋友過來。

因為靠海,這裡的客人還蠻在意防水性能和續航。我們賣得最多的是紅米Note系列和OPPO的防水機型。有一次一個爺爺來買手機,第一句話就是:「我要一部能帶著游泳的。」我說:「您是準備泡海里還是泡澡缸?」他說:「早上溜鳥完要順便下海游幾圈,手機不能掉信號。」我想了想,給他推薦了一部手機,但之後送了四層防護帶氣囊的防水袋,我跟他講,要想在海裡用,那你還是得用這個,不過最好別帶著下海。防水不能防海水,也不能防蒸汽,泡澡肯定不行。

在秦皇島的時候我好像意識到,要賣手機手機也要了解使用的情境。

來這裡的顧客有時在意面子,有時只是應急,有時只是用來說「我也有」。只要你能對上顧客的那個情境,你就能賣得出去。

21年,我去了呼和浩特讀大學,繼續我的手機江湖生活。這裡的數碼街在中山路上,以「誠信數碼廣場」為核心,這個數碼廣場聽起來很像有點理想主義,其實跟所有數碼城一樣,混雜、燈光刺眼、樓梯很舊、但氣味熟悉,我一進去就知道我到家了。商場樓上樓下全是手機、電腦、配件、修理工具,空氣裡混著塑膠膜的味道和熱風機吹出來的灰塵。第一次去就我轉了方向,又回到了熟悉的迷宮。

誠信數碼廣場

不過只要站在玻璃櫃後面,聽到「這個能便宜點不」、「能不能幫我看下WiFi密碼要在哪改的」,我就知道:啊,我又回到主場了。

呼市的顧客很混雜:有本地漢人,也有蒙古族,有企業單位的,也有牧區進城的。有的說話很豪爽,一進門就說:「最貴的給我拿出來我看看」,但轉頭其實只想買個一千出頭的機型;有的反而很謹慎,一台機子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分鐘,還拍照發朋友圈問朋友意見。最可愛的是一些阿姨級客人,說自己想換手機,卻偷偷問我「小丫頭,你知道哪裡有賣藍牙廣播喇叭的?」

那邊的「技術流」氛圍特別濃。我認識一個師傅,修手機只用一套工具——一把鑷子、一個老式焊臺和一塊碎毛巾。他拆蘋果的速度快到可以當現場表演,刷機、跳鎖、重裝iOS系統,手起碼不停。他沒什麼表情,但你問什麼他都知道。每次我搞不定系統,他幾乎不用動電腦,只說:「你這個驅動沒關。」

我也在那裡幫過別人跑單、代班、我自己也能接修,換個屏幕,改個電芯換個電池,都沒什麼問題。那時候的我,已經不需要誰來「教」,我自己就是能處理全流程的人,這種奇怪的工作給我一種滿足感。有人開玩笑說我「是那種大學裡也能修手機還能寫論文的奇怪人」,我倒覺得挺準的。但後來疫情嚴重了,我的生活也就只剩下寫論文了,就還是挺沒勁的——雖然我對我的研究也有興趣。

我的老師之前還和我開玩笑說,你在江湖上混這麼久了還能寫出來論文,你這心怎麼就沒變野呢。我說我也覺得挺奇怪的,我好像就是什麼都可以做的,有趣就行。

四、數碼城總是給我一種千禧年幻覺

我第一次認真打量一部手機,也是在裕華道那條人聲不會太大、空氣總是微黃的走道裡。我學著老闆的樣子,輕輕擦著手機螢幕上的指紋,擺正展示角度。這些是翻新的、退貨的、舊款的、有時連來源都模糊不清,但當它們擺上架的那一刻,它們都得變成「新」的。

不是功能上的新,是身份上的。

千禧年之後的我們,學會了一種新的自我修辭方式:不是衣著、不是學歷,而是一塊玻璃螢幕、一次雙指縮放、一次當著同學面前的自拍。這一切,在手機市場裡都有等價物。打磨過的邊框,貼膜遮掩的細痕——不是誰在欺騙誰,而是一場有共識的演出。

後來有個女孩來買機,她大概和我年紀差不多,臉蛋乾淨,眼神卻飄忽不定。她想要一台 iPhone,但預算不夠,我從盒子裡翻出一台外觀完美、但電池損耗到80給她,我告訴她滿意的話我們能給你換全新的電池。她試了試手感,沒說話,只是低聲問:「能不能別讓人一眼看出是二手的?」

她最後還是買了,刷完卡後站在原地看了我一眼,說:「這個倒是挺像新的。」

我點點頭,沒說太多話。等她走了,我又從櫃子底下把那盒沒賣出去的手機拿出來,一台一台重新擦一遍。

這些手機像什麼呢?也許像舞台上回收的戲服,一場戲演完,它們會被掛回倉庫,等下一位主角穿上再登場。人們總以為自己挑的是手機,實際上是在挑一種可以撐起自己面子的道具。當然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在意,但大多數人,會在螢幕前停留多一秒,用力一點地試試手感,然後問那句萬試萬靈的問題:「你們這個,是新的嗎?」

有次,一對看起來像中學生的情侶來攤位,男孩指著一台XS Max說:「這個可以拍照嗎?她過生日。」我沒多解釋太多規格,只是點了點頭,給他裝了個美圖APP。那台機器,拍出來的照片顯得她膚色很亮,背景柔焦得像MV。他們很滿意,轉身就走了。隔天下午,他們又來找我,這次是女孩自己來,她問我:「你還有一樣的嗎?我室友也想要一台。」

後來,我習慣了這種微妙的鏈條感——手機成了社交關係的流通媒介,有點像當年的名片。

我想到當年說要把全部身家本事都交給我的老師傅,我給他買煙買酒,給他帶我自己滷的熟食吃,他特別喜歡我做的海帶土豆和雞爪,還讓我多加辣椒,平時他倒是話不多,一天到晚坐在玻璃櫃台後刷機、拆機、重裝系統。把一部「進不了系統」的手機給他,他瞄一眼型號和序列號,動作如行雲流水。半小時後,那台「死機」的手機又可以流轉出去,像剛從工廠下線的新品。後來開始模仿他改ROM、打開隱藏設置、刷入系統。我在想會不會以後成為他這樣的師傅,想著如果這些技能是某種地下貨幣,我能換幾頓餐飯和多少學費。

偶爾也有失誤。有一次,我幫一個顧客換系統,不小心弄丟了他所有聯絡人。他當場發火,但後來還是買了台翻新機走了。我給他便宜了一點,他也沒再說什麼。

我的心裡閃過一些模糊卻堅定的信念,我意識到,也許只要還有人想變得更體面,我就有活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人身上各種各樣的特點。

然後我覺得我真的特別熱愛人類。人類小小的,人類的煩惱小小的,在乎的事情也小小的。

我也覺得我特別熱愛手機。

人和手機是相似的。不需要完美,都有些無關緊要的缺點,但又都特別有趣。後來我已經離開了市場,有能力正式開始媒體工作。但有時在夜裡打開手機,看到螢幕的藍光灑在牆上,我還會想起那一個個下午,在貼膜、在找卡針、和顧客一起看啟動動畫的那些瞬間。

我們都曾為那點亮屏幕的瞬間欣喜若狂。

五、我想到我第一次用心觀察人類,好像是在貼膜的時候

剛開始,我只是想著要怎麼把手機賣出去。
貼膜、開機、測試 Wi-Fi、教客戶怎麼設置臉部解鎖……這些我早已練得熟透,一套下來不過七八分鐘。如果客人急,我能五分鐘讓他帶著手機離開,還順便拿走一個充電寶。但真正讓我記住的,從來不是我賣了什麼,而是站在我對面的人,說了什麼、眼神飄向哪裡、聲音裡藏著什麼樣的渴望和謹慎。

我記得有一次,一個老爺子走到攤位前,手上拿著一張折了角的紙條。他說要給孫子買個手機,手裡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寫著幾個英文數字,像是誰幫他抄的「參考型號」。他戴著老花鏡,一邊拿手機對比紙條,一邊問我:「你說這個6 Plus和6s Plus差在哪兒?」

我蹲下來拉開玻璃櫃,指著一台翻新的銀色 6s Plus 說:「這個速度快點,相機好點,但電池不耐用。要不您給孩子買個新的安卓,價格差不多,保修也長點。」

他搖了搖頭:「他就要蘋果。我不太懂這些,唉,孩子上初中了,說要有面子。」
說完他有點自嘲地笑了笑,又問:「你們這個不是假的吧?」

不是第一次聽這句話,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們說現在手機都不是原裝的了」,但那一刻我卻忽然覺得有點酸。他不是來挑手機的,他是來挑一個能讓他站在孩子面前不那麼拮据的選項。他買的,是一種能夠「不丟臉」的禮物,而不是工具。

那天我幫他包裝得格外仔細,還把盒子擦得乾乾淨淨。他走前說了句:「小姑娘,你這人靠得住。」

那一瞬間我感覺像完成了一場小小的祭祀。

在手機市場裡,誰都不是一直強勢的人。連最愛砍價的大媽,有時候也會在挑完機器、給孫女拍了幾張照片後小聲問我:「這個手機殼,是不是小孩子才喜歡的?」
我說:「不會啊,我就用這個。」
她就笑了,拿著那個粉紅色閃粉殼走了。

還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頭髮染得黃黃的,一臉不耐煩地說要買「高配便宜機」。我問他預算多少,他說三百。我笑出來,說你這也太難為我了。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補一句:「我媽不知道我手機丟了,我得趕緊補一個一樣的,不然回去肯定挨罵。」

他看起來酷得要命,實際上比誰都怕媽媽。

貼膜的時候是最接近一個人的時候。光線從螢幕反射上來,把他們的臉照得白亮。他們不太講話,只是看著我的手,有的目光帶著信任,有的緊張,有的還會下意識摸出自己口袋裡的手機和我對比。我記得那些瞬間比我記得賣出去的機型還清楚。

貼膜這件事,有時像在幫人修補什麼。不是玻璃,而是某種「我可以重新來過」的信心。

我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樣看人的。剛開始我只想賺夠錢,讓我能夠上學、讓我媽不用擔心我、讓我吃得起學校食堂裡十二塊錢的蓋飯。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我記住的不是我的成績單,而是那些在我面前講話、流汗、遞來一張卡片、問我「你這個有沒有米10 Pro的皮套」的人。

人類真奇妙啊。明知道手機可能不是全新的,還是會假裝沒看見;明知道自己可能講價講過頭,最後還是會說句「謝謝你啊小妹子」。這裡面沒有誰是壞人,只有人在努力活得像個體面的人。

而我,就站在那個場域中央,靜靜看著。

從那時起,我開始寫日記,記錄遇見的顧客,記錄自己看過的螢幕與表情。有些人我後來想不起名字,但他們站在我攤位前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能想起。

那些貼膜的午後,可能就是我變成一個寫作者的開始。

我是在一個午後、一塊螢幕、一段沉默對話之後,在一個個手機商場裡開始理解世界的複雜的,我也是在這些地方開始了解中國,甚至是了解世界的,我學會了觀察和溝通,學會了與人相處,學會了用觀察來生存,一步一步長成一個有點有趣的大人的。

是的,我就這樣長大了。

六、離開手機市場後,我帶走了什麼

手機市場不像學校,沒有「開學」和「畢業」那樣明確的節點。

學業到了最後一年,疫情也結束了,我開始忙著做報告,修改我的畢業論文,寫研究計劃書,申請學校,也開始應聘,不過應聘的首要選擇還是手機銷售。後來,我半被迫半自願的出了國,新的城市沒有能讓我快速融入其中的華強北,我才真正感到自己離家已經很遠——我已經有一年都沒在攤位上賣過手機了,但我總夢到那些日子,我在夢裡驚醒。

我很想念它。就像在沒時間寫字的日子裡,我總想念寫字的感覺一樣。我的人離開了那一切,但是那些燈光、標價、螢幕和人聲總是出現在我的記憶裡。

那種在雜音中分辨人聲的能力,看穿一個人真實需求的直覺,在人還沒開口之前就知道他會說什麼的預判力。和「我永遠可以再找一塊摊位活下去」的底氣。刻印在我的身體裡。我的言行舉止裡。

我帶走了一種觀看的方式
我認真記下過那些在我對面碎碎念、講價、退貨、炫耀自拍鏡頭、為孩子挑手機的陌生人的樣子。我想念之前,在下班後,在宿舍或出租屋裡,我總是打開備忘錄,記下「今天來了一個穿西裝卻說要買一百塊機子的男的,他買完機器後偷偷問我:你覺得我這樣能混幾天?」之類的句子。我特別喜歡寫這些。

我一直在寫,從來沒有真正停過。我習慣了用力記下一切,以對抗我的遺忘,我不想忘記,我捨不得忘記,我什麼都不想丟下來。從15歲開始打工的那一年,我就開始同時過著兩種人生:一種是站在市場裡,滿臉油光、學會講「這是拆機不是翻新你別誤會啊」的業務員,晚上回家之後,我就在偷偷寫「我看到那個大叔買手機時眼神閃爍不定,好像他也在演戲」。可我還要在每天早上開車回學校上課,去考試,去媒體實習。我不是全職學生,而是全職銷售。

回想起來。我不是從手機攤位「走出來」開始創作的,我是在賣手機的時候就開始創作的。我寫那個肚子大的女店員,也寫那個抱著手機殼哭的小學生。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還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寫的一句話:「手機是當代人身體的一部分,那我就是一個賣身體零件的醫師。」

現在回頭看,手機只是當時的符號,它是某種千禧年式的入口,裡面裝滿了慾望、階級、面子、騙局、信任和關愛,這些都是人性裡最赤裸的部分。人總是有小小的壞,但又有大大的好,為了大大的好,我當然可以接受小小的壞。
我從手機市場帶走了這雙「看見故事的眼睛」。

所以後來當我讀新聞、開始採訪、寫報導,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改變人生軌道的轉向。那條街的場景在我的腦海裡伸展,延伸到更多城市,更多國家。在不同的世界裡穿梭的我,學會了怎樣提問題、識別假話、處理情緒、和記住人。這是我在無數次「退不退貨」的拉扯中學來的。

多年後的今天,當我採訪一個工廠的老闆,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產能、訂單與合規認證時。我一邊記錄,一邊想著:「你這樣的語氣,我十年前就見過了。當時一個老闆娘也是這麼跟顧客打太極的,我還能怕你。」

如今,我離那條手機街已經足夠遙遠。我一落筆,就還能想起那個春天自己站在暖氣片邊貼膜的樣子,薄薄的牛仔褲、冷風從門縫裡滲進來、耳邊是一句句:「有現貨嗎?」、「能便宜點嗎?」、「要刷機得等多久?」、「今天能拿走嗎?」……

我沒有想要浪漫化自己經歷的想法,我恐懼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成為某個勵志故事的一部分,所以對待這些描述我總想保持謹慎。但我是可以在困頓的同時感覺到快樂的,是可以在瑣碎的,被迫和沒得選的生活裡感受到幸福的,在解決問題的時候學會勇敢的活著的。

我只是想說,我想念那些日子。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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