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生中阴
又一次的坠落之后,我觉得无比的清明。
不是那种头脑空白的“清明”,也不是濒死时短暂飘浮的“恍惚”,而是一种极其真实、却无比陌生的感知。仿佛整个人从厚重的湿棉中被抽离出来,脱去皮肤、肌肉、骨骼,只剩下意识本身——但这意识又不是气态的,而是有形的、轻盈的、发光的。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透明、淡蓝、轮廓不甚清晰,如水中微光,像是年幼时梦中的自己——约莫八岁,未曾受过伤害的样子。手掌依旧灵巧,五指分明,脚下却没有投影。心口内悬着一枚水滴,金属一般。
我试着迈步,却不是“走”,而是“浮”。身体仿佛与空气是同一种物质,只是意念一动,空间便自己缩短。我穿过一堵墙,没有撞击、没有黏滞,像水中穿梭,又像光线被弯折。我伸手想触碰墙面,但手指在抵达前就没入了其中——就像这个世界不再是为我建造的。
风没有吹动我,但我能感到风的存在。它的温度、湿度、方向、甚至是否掠过了哪朵云,仿佛都能被感知。声音不再是通过耳膜,而是直接灌入意识的波纹,一声鸟鸣的频率,带着小动物刚苏醒的倦意与警觉。
我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每一个颜色都在震动,每一个气味都带着形状。情绪也变得剧烈,一丝轻微的记忆,都会在体内引发涟漪,久久不能平息。过去的痛苦、喜悦、恐惧、未完成的事、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它们从未消失,而是在这一刻如浪头般扑面而来。
我已不在人间,但也不在天上。我存在于两者之间,像是一页未曾翻过的书页,被夹在生命与死亡之间。
我以为我会先遇见自己。
但意识没有带我去照镜子,而是把我送到一片死寂的海面。
那里浮着一些碎裂的东西——一节车厢、一扇门、一只断掉的书包,还有一头肿胀的死猪。它仰面漂着,身体像被水泡化的塑料袋,嘴巴张得很大,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转圈,眼睛已经塌陷,空洞如深井。我站在它上方,低头看了很久,觉得它很熟悉,却始终认不出来。直到我发现,它背上缠着的背包,是我曾用过的。

我有些失望,看来自己不会被找到了。
转念,还是先是回到家里。那条被夕阳照得发红的长廊依旧在,只是空无一人,墙上的孩子留下的画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某种呼吸。接着是以前租过的房子,我的床铺上躺着某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面孔,好像是个女人。她似乎梦魇着,而我站在床尾,很好奇,围着她转来转去,像个影子。
我转念之间,来到了记忆里的老家。北方一个沉默的村庄,冬天灰白,夏天苍黄。泥墙斑驳,红砖瓦房静静坐着,像老人闭目养神,树影晃动在墙面上。可我还没踏进院门,狗就扑了出来。是条黑狗,不是小时候家里养的,看来之前的老狗早就死了。
它蹲在院门口,眼睛发红,对着我狂吠,声音尖利。我不敢进去。
我还看见了逝去的人。有些人,我在现实中已经模糊了他们的样子,可此刻,他们竟然如此清晰。外公外婆家隔壁的老奶奶,在我出国前就已经喝农药自杀了,竟还在自家院子里转圈圈,或许在找丢了的东西了吧。她时不时闪现在墙上,身边吹着有风,衣服却不摆动,仿佛被时间冻结在告别的那个瞬间。
我不停地游走,每个地方都不需要门票,不需要通行证,只需要一个念头,一次回忆的触动。我以为这就是愿力的全部意义——无拘的流动、彻底的回望、无限的可能。
但我很快就产生了更贪婪的想法。
我想去那些“我知道但没去过”的地方。我念起撒哈拉,便眼前黄沙万里,骆驼列队如舟。我念起北极,便脚下是透明的冰盖和呼吸白雾的北极熊。我甚至去了纽约,去了埃及金字塔,还去了小时候课本上那幅《清明上河图》里的桥。
它们像画出来的,像电影布景,像我的想象精心塑造的模拟器。可是,没有风的味道,没有真实的声音,有些东西像是被剪贴进来的。我触摸金字塔的石块,感受到的只是“我以为石块该有的感觉”。它们,是我造的。
这让我不安。
于是我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去一个我从未知道过的地方。没有读过、没听过、没幻想过、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集中所有的意念,去想一个“真正未知”的地方。
但我失败了。
空间没有打开,四周变得模糊,像被擦除的画布。我的身形也开始轻微晃动,就像信号弱了的广播。那里仿佛根本不存在于我的“宇宙”中,它不属于我的经验,不属于我的愿望,也不属于我的执念。
我不知道的,意识能去的地方,从来都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是我的心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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