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的秩序之岛：从一个中日夫妻家庭看日本年轻人的社会困局

一、在东京的日常，是没有出口的

她坐在厨房的小椅子上，一边吃着刚送到的中式外卖，一边带着点自嘲地笑说：“你们每次来旅行都觉得新鲜，但东京对我来说已经成了一个让我厌倦的地方。”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毕业后留学日本，定居东京，并和一位日本丈夫组成家庭。孩子已四岁。表面看上去，他们过着典型的“日式小康”生活：女方是公司职员，丈夫在家做亚马逊电商，销售中国小商品。收入尚可，日子安稳。但越接触越能感受到一种被困感：不是贫穷或苦难，而是那种难以挣脱、又说不出哪儿不对的“密不透风”的现实。

她已经厌倦了她的工作、厌倦了孩子每周幼儿园布置的繁琐任务、厌倦了与邻居维持表面的“礼貌寒暄”，甚至厌倦了丈夫在家的一切安排。她说她有时候幻想逃去冲绳开个小店，或者干脆回国。但这些只是幻想。因为“离开东京就等于放弃这一切”，她非常清楚。

这个家庭的“稳固”正是无数日本年轻人向往但又最终被吞没的样板：一份稳定但没有上升空间的工作、一段需要彼此忍让的婚姻、一套狭小却体面的房子，最后是孩子带来的琐碎日常与心理枷锁。

东京的秩序太完善了，完善到每个人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也正因如此，它把所有岔路都堵住了。

二、秩序太稳，也是一种压迫

我们都承认日本是一个“稳定”的国家。无论是物价、治安还是基础设施，几乎每一项都让来自亚洲其他国家的人感到佩服。可在这种“高度秩序”背后，却藏着一种对个人选择的压迫——你不必叛逆，也很难叛逆。

我的位另一位朋友，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日本同学，本科毕业于上智大学，放弃了东京市政府的政策研究职位，去做一名非政府组织的冲突化解和和平建设的志愿者。他说，他的父母震惊不已，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说，“在日本，你只要稍微不照着社会预设的路径走，就会被看作有问题。”  

这并不是个案。东京清晨地铁站里穿西装点头哈腰的上班族背影，和那被挤得已经密不透风，却还使劲往上挤的人群，是日本秩序和稳定的象征。 那似乎是每个人都在这个社会上有事可做，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而做的困惑，但也困住无数年轻人的梦想。 

这种制度性的压抑，是温和的、不带敌意的，却也最难挣脱。就像那个坐在厨房角落的母亲，她并不痛苦，也没有遭遇不公，但她的情绪像在一个密闭玻璃罐里慢慢耗尽。

她不敢离婚，也不敢换工作，更不敢改变现有的育儿方式，这在日本是一种普遍现象。不是因为经济压力，而是因为“打破规则”的成本在日本太高。 

三、“正常人”的焦虑，是最大的隐形危机

日本的少子化早已不是新闻，但鲜有人真正触及“为什么连有能力的人也不愿生”。我的这位高中同学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她的丈夫倒是无所谓，但她很快就打了退堂鼓。理由很简单：“连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再生一个我会失控。” 

她是所谓的“正常人”：工作稳定、婚姻正常、身体健康。可就是这种“正常”，掩盖了最深的焦虑。她没有时间思考自己是谁，也不再追问生活的意义，只是顺着社会给她安排的节奏往前走。

日本社会最真实的问题，或许不是老龄化本身，而是这批“本应维持秩序的人”，正在被秩序反噬。他们开始怀疑、开始厌倦、开始疲乏，却没有出口。这也是为什么周末的东京的小酒馆外，往往充斥着醉酒到瘫倒在地的年轻人，满地的碎玻璃瓶。他们无处安放自己的情绪，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的自由。

正如我这位朋友说的：“我不是不幸福，我只是没有别的可能了。”

四、中日之间的差距，正在以新的方式展开

很多中国游客来日本，感叹干净、有序、安全，但他们未必意识到，这些表象背后，是日本社会近乎停滞的“低温运行”。而在同一时间，中国的城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咖啡店、奶茶店换了一批又一批，地铁开到了新的远郊，年轻人的创业故事隔几个月就能换一波。

中国当然有自己的问题，尤其是在教育、就业等方面。但我们所熟悉的那种“动荡中的机会”、“混乱中的秩序”，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这也意味着，中日年轻人的焦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构：中国的焦虑在未来太难预测，而日本的焦虑则在于未来太容易预测。

我这位高中同学所经历的这些停滞感，正是这种秩序本身所导致的结果。当然，她不是失败者，也不是抱怨者，她只是日本千万 “遵守规则的人” 中最典型的一个。正式这个默认的秩序，扼杀了日本的创造力量。

五、秩序从未崩塌，但年轻人的出口却消失了

我们常说，一个社会的好坏，不在于精英能否成功，而在于普通人能否生活得体面、有希望。

日本的精英依然体面，依然有仪式感与话语权，可普通年轻人却在稳定中失去了希望。

她说她想去欧洲，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她说她佩服那些能裸辞去东南亚“gap year”的人，但她没有那种勇气。她没有任何“痛点”，所以也没有“爆点”，她只是缓慢、日复一日地耗在这个秩序中。 

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故事，而是一种庞大的普遍性。

我们无法否定日本的优点，也不能否定她所拥有的秩序与文明。但当她告诉我：“领导开会讨讨论公司制服的颜色细节，都可以讨论的三个小时”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个社会已经规范到了极致，任何人都不可以轻易打破。 但我们也必须看到，正是这种高度文明、极度稳定的体制，把年轻人的“出路”慢慢封死了。

日本的社会问题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是单一因素能解释的。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失败、没有出口、也没有希望的秩序，才是最让人难以承受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