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剪開的不只是身體，還有尊嚴

（原文刊載於生動盟官網）

文：H小姐

直到生完第二胎、產後三個多月，我仍然難以回想、甚至直視那些在產檯上發生的事。

那些片段混雜著困惑、難堪與羞恥，模糊卻揮之不去。我原以為，第二次生產會比第一次更貼近我的需求、更被理解。但那天，在產檯上，我卻再次感覺自己被剝奪、被貶低，甚至被嘲弄。

第一胎：被常規帶走的選擇

第一次生產時，我對「溫柔生產」只有模糊的概念。那時正值疫情，我因出血被要求安胎，心想既然醫院專業可靠，就遵照醫囑。產檢時，醫院提供了一張生產計畫書，上面列著「不剃毛」、「不灌腸」、「不剪會陰」等選項。我驚訝又期待地想：難道這就是「溫柔生產」？於是我全都勾選了。

沒想到到了待產室，一切仍照著標準流程進行：禁食、灌腸、剃毛。

那時我困惑、也有些不安，但仍選擇相信醫療團隊。

隨著催生藥與止痛藥下去、人工破水後，疼痛越來越強烈。身上綁著胎心音監測、打著點滴，我無法動彈。原本打算不用無痛分娩，但在疼痛幾乎讓我崩潰時，我選擇了麻醉。藥效下去那刻，脊椎一陣清涼，痛楚消失，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不久後，劇烈的疼痛又襲來，按再多止痛也無法緩解。那是地獄般的痛，我甚至一度想放棄自然產，只求「快點結束」。最後，在醫師「喀嚓」一聲剪開會陰後，女兒出生了。

第一次下床如廁時，我看見鏡中水腫的傷口，無法形容那種震驚——「怎麼會變成這樣？這能復原嗎？」後來先生才告訴我，在我打完無痛不久，寶寶的胎心音突然掉了一半、伴隨出血。當時護理師和醫師都驚呼「怎麼會這樣」，他被要求簽署緊急調血袋、剖腹等多種同意書。幸好最後母女平安。

但那次的生產經驗在我心裡裡留下深刻陰影。

傷口癒合緩慢，我必須定時泡臀、坐甜甜圈墊，走路都要小心翼翼。那段時間，我常想：「怎麼有人能承受這樣的痛？」

第二胎：我以為一切都會不一樣

因此，當我意外懷上第二胎時，我告訴自己：「我不想再重演那場驚險」我開始蒐集關於「溫柔生產」的資訊，想知道有沒有一種方式，能兼顧寶寶的安全與母體的感受？為此我找了陪產員，一來協助我在陣痛中進行疼痛管理與情緒支持，二來能在我最脆弱的時刻，幫我向醫師傳達需求。

我們一起寫下生產計畫書，並找到願意尊重與支持溫柔生產的C醫師。C醫師仔細閱讀我的生產計畫書，理解並尊重。他願意給我空間，懷孕超過預產期時，他親自確認胎盤功能正常，讓我可以安心等待寶寶自然發動產兆。

我以為，這次會不同。

那一天：從「尊重」到「羞辱」

那天晚上，我進入LDR產房時才開不到兩指，但宮縮進展飛快，兩小時後就全開。C醫師因臨時狀況趕不過來，由值班醫師L接手。當Ｌ聽到護理師說「這位媽媽是溫柔生產，不主動剪會陰」時，他冷冷地回：「不剪會陰？很好啊！」語氣中是明顯的不屑。

直到全開時，護理師請Ｌ醫師進來。我在產檯上，一波波強烈的宮縮讓我全身顫抖，努力跟著陪產員的指引呼吸、放鬆。

就在此時，L醫師開口了：「這樣沒有很溫柔欸，這樣哪裡溫柔？」「我跟妳說，妳的堅持沒有意義。」

他甚至轉頭質問我的陪產員：「這是妳的堅持還是她的？」

接著，對著我的身體評論：「妳看這這麼小，怎麼生得出來？」「這個不剪等一下一定會裂得亂七八糟的。」「我沒有辦法配合你們的堅持，我一定會剪！剪刀拿來！」

說完後又轉向我先生：「你是她先生吧？我要剪下去了！是你們讓寶寶卡太久了！」

那一連串質問與威脅，令我感到恐懼和困惑，加上強烈宮縮，讓我一團混亂，無法思考。

隨後，我被剪開、壓肚，寶寶出生。

當C醫師趕到產房時，L醫師正幫我縫合傷口。他用戲謔的語氣對C醫師說：「我有很溫柔喔。」那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一記巴掌

不只打在我身上，也打在那位願意尊重產婦選擇的Ｃ醫師身上。

那一刻，我確信，我們都被羞辱了。我再也無法分辨，那個剪會陰的動作，究竟是醫療必要，還是權力展示。之後：我就成為被困在那個產檯上的自己

生完沒多久，寶寶因呼吸異常被送進新生兒加護病房。恐懼與自責湧上心頭。

「是不是我哪個環節做錯了？」「是不是我堅持溫柔生產害了寶寶？」「是不是真如L醫師所說，我『卡太久』」？

我被恐懼與疑問纏繞著，卻更不明白為什麼一場應該充滿尊重與生命力的生產，最後讓我羞愧得彷彿我是個無知的愚婦，應該被教訓、被嘲諷、被剪開？

為什麼「我想要的生產」，最後會變得如此暴力？我以為這次會有所不同，沒想到最後仍被視為「標準化流程」裡的一部分。

而那句「我有很溫柔喔」像一道詛咒，把那個害怕權威、嚇得不知所措的我，永遠留在那天的產檯上。

我想說的話

但身為母親的我，必須繼續往前走。

身為兩個女兒的媽媽，在經歷過這樣的產程後，我知道自己更應該說出來，「溫柔生產」，不該被簡化成「要不要剪會陰」、「要不要灌腸」這類醫療處置的二選一。它也不是任性或跟風，而是一種身而為人、希望被理解與被善待的選擇。

真正的溫柔生產，應該是醫療團隊能夠看見產婦的需求、理解她的恐懼、尊重她的節奏，讓身體與心都能在安全與尊嚴中迎接新生命。

生產，不只是醫療事件，那是生命誕生的時刻。母親們不需要被教訓、被輕視，只需要最基本的「尊重與理解」。

生產，是醫療與人權的交會點。

當醫師握有絕對主導權，而產婦在疼痛與恐懼中無法發聲，權力的不對等，就會讓「專業」成為傷害的遮羞布。

我希望有一天，醫療現場能真正實踐「共同決策」——讓產婦擁有知情權、選擇權，以及尊嚴被看見的權利；讓醫師的專業，不再與傲慢混為一談；讓每一次的生產，都能成為生命彼此尊重的開始。

期盼有一天，當我們再談起「溫柔生產」，不再是誰該讓步、誰該服從，而是每一個產婦，都能在那個最脆弱、卻又最勇敢的時刻，

被當作一個完整的人對待-不只是被接生，還會被好好的溫柔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