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伦敦参加了一个全女 DJ 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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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士在清晨给我发来 “如何成为一名成功 DJ ” 的指导消息时,我意识到自己终于触碰到了行业里那头无形的大象。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认真提起会被人觉得过于敏感 —— 它看似友好,却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不适。为了缓解疑虑,我把对话截图发给了我的导师 Manami ,她的话让我感到悲哀:“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经历过无数次。不幸的是,你以后会遇见更多。”

当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士在清晨给我发来 “如何成为一名成功 DJ ” 的指导消息时,我意识到自己终于触碰到了行业里那头无形的大象。这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认真提起会被人觉得过于敏感 —— 它看似友好,却让人感到难以名状的不适。

为了缓解疑虑,我把对话截图发给了我的导师 Manami ,她的话让我感到悲哀:“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经历过无数次。不幸的是,你以后会遇见更多。”

新手女 DJ 如何开始?女孩自己的俱乐部

开始学 DJ ,是在我的心理医生的建议下,至于为什么是 DJ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是那段时间被 Peggy Gou 的《NANANA》洗脑,又或是作为一名商科留学生,独身一人身处浮萍一般的环境,让我更倾向于尝试一些在国内根本不会想到的选择。

在伦敦学习 DJ 的途径有几种:要么找一位私人导师一对一教学,但因为我对圈内的情况一无所知,这种方式直接被我 Pass ;第二种是去报名音乐学院的课程,但动辄 1 年、 2 年套餐的价格与时间长度已经让人犯怵,完全没有任何音乐方面相关基础的人,看到官网所营造的过于激情的氛围,我竟然已经开始焦虑。

犹豫不决时,我发现了 Saffron —— 一个只为女性和非二元性别建立的音乐平台。

在 Saffron 的网站首页写着,音乐技术领域女性的参与比例仅为 5% ,有色人种女性更是不到 1% 。这些数字是音乐行业中结构性不平等的一个缩影,也是 Saffron 成立的动机所在,创始人之一 Laura Lewis-Paul 坚信教育是引领变革的关键。这家非营利组织通过开设课程 Mix Nights ,为女性、非二元性别和跨性别者创造一个包容的学习环境。课程为期 8 周,每周一次,由经验丰富的 DJ 教学。

长期以来,DJ、EDM 音乐都被认为是男孩俱乐部。以全球百大 DJ 榜单为例,上榜 DJ 还是以男性为主,即使是 2024 年也只共有 14 位女性 DJ 上榜,前 10 名仅有 Peggy Gou 排名第十。

而 Saffron 官网上简单直接地写道:“想加入我们,但你是男性?可以捐款!”这句标语直白清晰:这里是一个完全属于女性的音乐空间。

第一次上课,老师先让我们坐在一起自我介绍,然后让我们逐一举例在课堂中需要注意什么。教编程的 Candice 说,不管你有没有一定基础,都不要 judge 别人打碟的水平,我们都是来学习交流的,没有学过不懂得也没什么。从事公益事业的 Athina 说,大家选歌的风格肯定不一样,但是不要批判别人的选歌风格,不存在某种风格比另一种风格更加高级这种事情。NHS 护士 Bantu 说,人和人学习进步的速度都不一样,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和交流,但学习进度慢的不要着急,进度快的也不要看不起进度慢的。

轮到我我说:可能也有人跟我一样只是一时兴起想来学习 DJ ,我啥都不会,希望不要嫌弃我。

第一次站在碟机前,我的心情立刻就像小学到高中上所有数学课,期待是立刻就消失的,只剩下陌生紧张与不安全感。由于过于紧张,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第二语言上课又听不懂一些名词。不说对节奏了,仅仅是认清并记住所有按钮都让我懊恼。我一遍一遍表示记不住/没看清/没听懂,于是老师 Manami 就一遍一遍重复对她来说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为了缓和学员紧张的情绪,她有时也会对我们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说第一次其实给你们讲了太多东西了,很多按钮具体什么效果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多练练多玩玩你们就会了。

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就逐渐大胆起来,虽然依然在碟机前畏畏缩缩,但慢慢地操作开始流畅,开始思考第一个 mix 应该放什么歌,开始玩儿更多的效果,后期甚至开始考虑如何把大悲咒和云宫讯音丝滑得加到 Techno 中。

我并不觉得自己通过 8 周的课程和老师的鼓励就立刻变得自信起来,这种变化是不易被察觉的。更敢玩儿碟机只是一个体现,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的状态已经开始变化,比如我更加接纳自己学习进度缓慢这个事实,就算被教过几遍还是不会,没关系,再多请教和练习几遍就会了,不会被人指着脑袋说粗心、笨或者拖全班后腿、浪费时间。实际上对我来说,这样不在心理上额外增加负担的学习方法让我效率更高进步更快。

我也了解到国内开始兴起全女空间,也对 “全女” 只是借助女性主义势头建立的商业噱头这样的言论有所耳闻。因为没有真正在国内参与过,所以我无法做出客观的判断。只是我觉得,像 Saffron 这样为女性提供身心上都安全的空间,帮助人在技术和心理健康上都有所提高的平台,在目前依然是必不可少的。

实际上, Saffron 的存在正说明了即使是英国这样的老牌发达国家,女性音乐人的生存空间依然需要发展。如果女性仍旧只是在相对狭小的空间里才觉得安全,那么正说明这个行业还是存在着局限。

Saffron 的开发主管 Lizzy Ellis 的话让我对女性 DJ ,包括我自己未来要面对的未知感到担忧:“虽然我们教给女性音乐技术,但一旦她们进入这个行业,而这个行业还没有准备好以正确的方式对待人们,那么……我们就把她们送入一个可能非常有害的环境,这不利于成长或发展。这只会进一步加剧那些不被倾听的感觉。”


女性 DJ 需要面对什么? 从“指导”到隐形控制

在初学阶段,偏见往往是隐形的。Manami 提到,她在大学时是 DJ 社团里唯一的女性,经常被男性学员包围,并经常在没有提问的情况下被不是老师的人 “教导” 该按哪个按钮。这种 “指导” 本质上是一种控制。她回忆:“最初的几节课并不愉快,那并不是一个欢迎且友好的环境。但我没有因为这些就放弃学习 DJ ,我更想为更多女性 DJ 初学者提供更愉悦的环境。”

Saffron 的课程结束后,我开始接受 Manami 的一对一教学。坦白说,与其说我想精进自己的打碟技术,不如说是我依赖这种由女性力量生成的包容、友好与平等的氛围。在 Manami 和同期学员的鼓励下,我开始在伦敦积极寻找 Open Decks 的机会来练手。

九月,我刚交完毕业项目,收到了一家酒吧的邮件,通知我被选中参加某个周四的 Open Decks 活动,表演时长为 30 分钟。那天晚上,我独自前往位于伦敦南部的小酒吧,八点准时上场。刚刚迷上日本 DJ 组合 Minnanokimochi ,我沉迷于 BPM 全在 150 以上的歌。虽然因为不熟练出了一些小差错,甚至不得不踮着脚才能够到碟机的 loop 键,但现场的气氛非常友好。我把这种宽容归功于英国人对音乐的包容性 —— 只要有音乐,他们都能蹦。

然而,下场后的一些互动却让我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其他 DJ 围了过来,他们想对我的风格表达赞赏。一个男性 DJ 开口对我说:“刚开始看到你一个小女孩独自过来,感觉你年纪很小、很纯真 (innocent) ,但真的没想到你的选歌这么炸场子。”后来跟 Manami 提起这件事,她直接翻了个大白眼:“这跟长相和性别有什么关系?打碟是靠脸打的吗?”

看起来对于他们来说,高于某个 bpm 的音乐实际上应该是 “男孩音乐” 。2000  年,百大 DJ 投票中女性 DJ 仅占 10% 。DJ Magazine 编辑 Carl Loben 指出, EDM 在成为主流之前简直就是兄弟会,男性在小团体内互相帮助,但将女性排除在外,因为 “这些技术对她们来说太难了” 。在某些场合中,女性 DJ 需要穿着华丽或者暴露的服装才能获得演出机会,同时还要忍受来自男性的物化与辱骂。

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收到文章开头那位男士的消息,他来自同一场 Open Decks 稍晚的时间,所以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过面。

他热心地给我 “职业建议” ,解释如何成为一名成功的 DJ :“你需要 20% 的 networking , 20% 的打碟技术, 20% 懂得读观众的能力, 20% 选歌排歌的水平。”就在我疑惑还有什么 “20%” 时,他告诉我:“哦,其实每项应该是 25% 。” 是的,他的数学算错了。

话题又来到喜欢的音乐类别,我回复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但我喜欢任何超过 150bpm 的歌。他告诉我,那叫 hard techno ,并且他认识的大部分女孩都这样说。他提出疑问:这是一个 Asian thing 吗?亚洲女孩好像都爱 hard techno 。

我惊讶于他的论断,告诉他我并不确定我能这样说,不过日本有很多打得一手好 Hard Techno 的 DJ ,因为我认为既然他能如此断言,那一定是因为他认识很多 “亚洲人” 。随后他回复:啊我不知道!我都没关注这个,我只专注我自己的音乐, 130bpm 左右。

这是一个非常无力的时刻,他没有骂脏话没有明面上的性骚扰,但由于看到了我的亚洲名字和亚洲脸头像,就认为自己可以把我划分到他所臆想的所谓 Asian Girl 中。我立刻把对话截图发给 Manami ,在等她的回复时,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但 Manami 的话非常真诚并引发了我的思考:“这种事情其实相当典型,我遇到过太多了,不幸的是,以后你会碰到更多。” 很显然,性别歧视和种族偏见有时不在于它有多直接和明显,而在于它如何试图通过表面友善和 “指导” 来侵蚀女性的信心。也许,如果当初学习 DJ 时他是我的同学,我甚至都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尽管如今已不是 2000 年,偏见已经不那么显性,但真实的经历与数据表明,性别歧视依然深深植根于男性的心理和社会结构中。Manami 时常感到愤怒:“人们会先入为主地认为,男的肯定更懂,他更适合这个岗位,而女性不可能会打碟。”  Manami 回忆起她职业初期的经历:在音乐节的后台,女性 DJ 总是被低估,如果没有穿着华丽服装和化妆,她们更容易被询问是否是工作人员,而不是演出者。

据 NME 统计,音乐技术行业中只有 5% 的从业者是女性、非二元性别或跨性别者。演出安排、薪酬分配、资源获取等方面,女性往往被边缘化。Manami 向我细数了她的职业生涯中遭遇的糟心事儿。包括但不限于:到场馆表演时,没人相信她是 DJ ;在表演过程中经常会被给出不请自来的建议,甚至有男生想插手 “玩玩” 器材;后来她还发现,自己的收入和男 DJ 同行相比有明显差距。

根据英国音乐人联合会和 “帮助音乐人” (Help Musicians)组织进行的首次音乐人普查显示,音乐行业中一半的女性都曾遭遇过某种形式的性别歧视。51% 的女性报告称,她们在工作中经历过性别歧视,是男性同行的 8 倍。33% 的女性在工作中遭遇过性骚扰,而四分之一的女性目睹过行业内的性骚扰事件。与此同时,女性音乐人的平均年收入为 19,850 英镑,而男性为 21,750 英镑,女性收入比男性低将近 10% 。

Manami 在课程中也会分享她的职业经历。 “我曾多次在演出时被问 ‘你真的是 DJ 吗?’ 每一次这样的质疑,都会让我更坚定自己必须证明女性也可以做到更好。”

在 Saffron 和越来越多类似项目的努力下,女性 DJ 正在以自己的方式重塑行业规则。但要真正实现平等,整个行业还需要从观念到结构进行深刻的改变。

Manami 强调社区的重要性:“作为一名女性,身处这个行业让我更能感受到女性之间的强烈社区感。最开始真的很难,当时的环境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活动的宣传海报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性阵容,我身边几乎没有可以向她们取经的女性 DJ 。而现在,我很高兴看到情况已经有所不同。我能更公开、更经常地和其他女性讨论如何应对职业中的各种挑战。这让我更加享受这个行业,也让我更加确信:这份音乐的乐趣首先是为自己而存在的。”

当被问及给新手女性 DJ 的建议时, Manami 对我说:“去寻找一个女性创作者或音乐人的社区,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都可以。”这是一个给自己赋权的方式,也是一种能够共同分享音乐的美好体验。

— The End —

— 作 者:Yuhong —

— 编 辑:caic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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