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九集:頤指氣使的,是那個終於擁有語言的人
■ 我的實際經驗與歷史對照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嘗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並不平坦,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範,所以,儘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文學價值很低。
聽到莫言說這段話時,我腦中閃過的,是自己國中、高中的作文課。那是八〇年代的台灣,經濟飛速成長,社會滿口「現代化」與「勤勞致富」的口號。作文課自然也順著這套語言體系運轉。
課本裡的「優良作文範例」幾乎千篇一律:〈幫助老奶奶過馬路〉、〈我最敬佩的總統〉、〈一個見義勇為的孩子〉。題材永遠是英雄楷模、好人好事,沒有失敗,沒有混亂,更不容許泥土、血汗與氣味存在於文字之中。
我記得曾經想寫:插秧的稻田並不是詩裡描繪的「清新的泥土味」,而是混雜著臭水溝的氣息;潮濕的稻子曬不乾,在「埕」裡翻騰發霉,那股悶味鑽進鼻腔久久不散;紅磚砌成的矮牆裡,小豬仔吱吱叫著,聲音尖銳黏膩,混著糞尿的氣味,彷彿把整個後院都浸滿了。
我把這些寫進作文簿,卻被老師用紅筆批註:「與題意不符。」那幾個字像一把尺,把我真實的鄉土經驗切割成「不應出現的語言」。在那個年代,泥土、豬圈、稻埕被視為「落後」;作文裡只能有「整潔、進步、現代」,彷彿只有那些才配進入文字,才配被書寫。
■ 作文語言 vs 文學語言
作文範例這樣開頭:「今天陽光耀眼燦爛,我心懷感恩地攙扶老奶奶過馬路,心裡充滿無比的喜悅,因為助人為快樂之本。」
而莫言的小說開頭卻可能是:「那天太陽毒辣,土路冒著熱氣。我看見一頭牛倒在地上,肚皮鼓得像要炸開,蒼蠅落滿牠的眼睛,牠已經死了。」
這兩句話之間的距離,就是作文與文學的距離。前者是被規訓過的「理想敘事」:善惡清晰、情緒單純、乾淨得不留痕跡;後者則赤裸、混亂,帶著氣味與不安感,正是現實本身。
因此,當莫言說:
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
這不只是回憶童年,而是一種作家的叛逆,是奪回語言、抵抗規訓的行為。
■ 理論與文學霸氣
1984 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蔔》、《紅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說。
在《秋水》這篇小說裡,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遊蕩的農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的流浪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
我必須承認,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我對他們的閱讀並不認真,但他們開天闢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
莫言曾直白地說過:「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
這句話是對我們作文教育最直接的反擊。作文教我們「端正筆直」、「迎合讀者期待」,文學卻告訴我們「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莫言在諾貝爾演講中將這句話修飾成:
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
這種「霸氣外露」對我而言,是被噤聲到奪回語言的報復快感。它顛覆了作文教育中那種「謙卑、服從、說別人想聽的話」的文體規訓,宣告了文學的自主主權。
■ 語言作為奪回的領地
莫言在《秋水》中首次寫下「高密東北鄉」
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遊蕩的農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的流浪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
他高舉著「高密東北鄉」的大旗,將「文學領地」視作真正的土地,語言是土地,命名是權力。
在台灣,八〇年代作文教育下的孩子,被迫學習如何寫「整潔的城市、勤奮的工廠、繁榮的百貨公司」。我們被教育去描寫一個「進步的世界」,我們淺移默化、欣然的接受,不寫出我們「自家屋後的水溝,季節到了就會開滿牽牛花」、「賣魚攤老闆的刀工技術與市場裡的血水」。
這樣的反轉,讓我看到:真正的文學,往往誕生於那些被視為「不應書寫」的事物。
■ 作家應有的語言霸氣
兩岸的教育制度、大陸改革開放與台灣經濟起飛,在形式上驚人地相似,都將語言訓練成「服務時代主旋律」的工具。但莫言開天闢地的說出「狗膽包天」、「頤指氣使」告訴我文學的價值,正在於拒絕這種服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忍受一切規範與束縛,但在文本語言裡,我們必須「獨斷專行」。
然而「頤指氣使」容易被誤讀為日常生活中那種「講話很衝」的人。他們常說:「我只是講話直接,沒有惡意」,卻往往忽略場合與對方感受,把「不修飾」當作「真誠」,甚至讓語言成為一種社交粗糙與權力姿態。
**莫言說的「頤指氣使」與此完全不同。
它不是針對人的無禮,而是針對語言與文學領地的「絕對主導權」。他在創作中拒絕服從「乾淨、端正、迎合時代主旋律」的語言規訓,敢於將被視為低俗、骯髒、不能寫的東西重新寫回來。這是一種「語言解放」的霸氣,而非日常社交中的粗魯。
「講話直接」是把社交過濾器關掉,多半只是輸出。
「頤指氣使」是奪回語言,重寫現實,把教育抹掉的東西重新命名,是創造性的行為。
我不是想解讀為寫作者姿態高人一等,而是「在文學裡,我不再被馴化;我用語言重建一個我能主宰的世界。」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把那些不能寫的、不能說的、被教育抹去的經驗,重新寫回語言,重新寫回歷史。
就像莫言所說:
在文學裡,我是狗膽包天,頤指氣使,獨斷專行的人。
這是我所嚮往的、我想表現出來的姿態,也是經過長期失語後,終於擁有語言的人發出的吶喊。
《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十集:明白自己該怎麼幹的那一刻,我從讀者變成了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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