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還沒亮的時候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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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魚,也無妨

下船時,腳有些浮,陸地太實在,跟了太久的波動一下斷了線,反而回到安穩的地面,感受到搖晃。在船上的時候,搖晃像催眠。身體一層一層被水波包起來,連骨頭都鬆了。眼皮垂著,不想張開。海把一切變輕。

懷念起水波包裹的感受。


啟程時,穿過港灣與外海的邊界,浪一下子大了起來。風尖銳,像把透明的小刀削過臉頰與手指。海在這裡變得不講理,每一個浪頭都是任性的,撞過來,也不管船的方向。

撲倒、抽起、撲倒,即使身體仍直挺挺的在甲板上故作鎮定,但是不斷抽起又下降的船身,心跟著上下起落,像被什麼拎著拋進黑暗裡。沒有想逃。只是那種黑,不確定它要持續多久。等到外海展開,才像鬆一口氣。浪退了,風不再鑽進耳朵裡。空氣有點溼涼,夾著鐵鏽和機油味,星星漸漸露臉。靜靜的,不多說話的樣子。

就跟來時遇見的他一樣。站在路邊,背對著光,剪影貼在船身上。那時天還亮著,他穿一件白色背心,側身抬頭看了一下船、對上我的臉,沒說話,像是剛上岸,衣著乾淨,只剩下腳上來黏著沙,臉頰還紅著,胸膛起伏不大卻很明顯。汗順著他鎖骨流下來,滑過皮膚,像水在石頭上走。我們相顧無言,但是眼神都沒有離開彼此,是我走入他的地盤,我小心翼翼的對上他炙熱的眼神,我們都一直注視著彼此,直到我上車離開前,交匯後,最終遠離。他望著我停留處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往碼頭後面的小路走了。沒有人問他是誰。可那畫面就留在我心裡,像一張沒沖洗出來的底片,被光滑過之後,卻不肯淡掉。

直到明晃晃的陽光,把海岸的街道記憶蒸發,無情的橡皮擦,要求重新翻篇寫下結局。


今天沒有什麼魚。大家沒說話,彷彿不是因為失望,而是已經懂得,魚不來的日子也不是白過。星光落在水面,水沒有記憶。就讓它這樣靜著。

這幾年,偶爾海釣、觀賞捕魚的週末變得向過去漁獲充沛的日子致敬與懷舊。


海上的夜是不睡的。

收網的聲音沒那麼響,鐵繩慢慢繃緊,像從深處扯出一條靜默的神經。網裡的東西不多,一兩尾斷光的魚在月光下抽動,一種不確定是生還是死的節奏。我蹲著,看著它們,沒有伸手,彷彿多一個碰觸就會讓這場夜太具體,太現實。

有人點了煙。火光亮了一下,照見臉上的鹽漬與風痕,又熄了。煙味混在柴油味裡飄開,有種蒸騰後的平靜。海上的人都知道,這不算壞天。浪不翻,風不吼,船沒有被迫轉頭回港,已經算好日子。

我靠在艙邊,看著燈下的水閃爍。船底拖著自己的光跡,像一條延長的夢,不知道會延到哪裡,也不打算問。眼前的世界被濃縮成三種顏色:水的黑,星的白,鐵的灰。

時間變得不那麼線性。在海上,時間不跑,是晃。分針在晃,手錶裡的滴答聲像藏在某個人的喉嚨裡,悶著,不出聲。我記不起今天是幾號,連今天是星期幾都懶得想。這不是休息,也不是逃,是另一種規律。和陸地沒關。

有人在後艙小聲講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場做夢的聲音。有幾句笑聲,然後又靜了。這樣的靜不是空白,是有厚度的,像潮濕棉布一層層蓋住了耳朵。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能聽見船板底下某種活物游過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沒說出口的話。

風有點變了,開始從左邊進來,輕飄地掃過甲板,有股腥甜味,也說不清是海草還是魚的呼吸。風吹亂頭髮、吹起衣角、還有肩帶,我沒扶,讓它滑落在肩膀後。風摸了摸頭髮,又走了。像路過的一隻手,不急著留下什麼。


天沒有亮,但可以感覺到一點點顏色要從某處滲出來了。

那其實是大的過分的月亮,讓夜空變得明亮。星星不動,海水也還沒醒,可是空氣變得不一樣了。像船正在穿越一個界線,從「夜裡的事情」慢慢靠近「要回去的地方」。

我們不說「陸地」,那兩個字太重,太紮實。說出口像是把自己一腳踢回去,像是剛剛那幾個小時的漂浮都要被收回。其實岸還遠,但方向已經轉了。身體比眼睛先知道。我們不需要看GPS,也不需要誰提醒。海風的語氣開始變直,不再繞著耳朵講話,而是對著臉輕輕推。那是往回的風。

腳底開始感覺到木板的硬,腰也有些僵。不是痛,是一種重新意識到「身體還在」的感覺。你曾經暫時不需要它,只要讓它像石頭一樣安靜就好。可現在,它開始提醒你,該動了。

一旁有個人閉著眼,靠在箱子上。臉上沾著魚鱗乾掉後的亮粉,在海霧裡看起來像半夢半醒。他的手垂著,指尖還夾著一截沒抽完的煙,火熄了很久。他可能睡著了,也可能只是睜不開眼。沒有人吵醒他。這時候不需要清醒,全船都還在水的裡面,誰醒了,誰就先落地。

我蹲著,眼睛盯著水面,水已經開始反光了。不是太陽,是遠遠的港燈。幾點鐘,不知道。時間像從掌心滑過去的魚,一條不給你名字的魚,冷冷的、溜掉了。那些港燈並不明亮,只是被霧折了一下之後變成橘色的影,飄在空氣裡像一種承諾,模糊、含糊,可你知道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因為你想,而是你已經習慣這樣走完一趟,然後又準備下一趟。

身體晃了一下,是水浪小小地提醒:還沒到。不要太快。這點晃讓你稍微清醒一點,但也讓你更想閉眼。我沒有閉。只是讓眼神放空。水、燈、人影、霧、腳底的聲音,一起浮浮沉沉。像有一首歌,唱到一半不唱了。也不需要結尾。

歌曲就斷在空氣裡。


眾人無語,大家都累了,衣服黏在背上,汗水乾了一層又一層,黏膩地貼著皮膚。沒有人靠著誰,肩與肩之間保留著不碰觸的距離,像海退了但還沒來得及擦乾的沙灘。

我的心卻飄遠了,落在下午那男孩的臉龐上。陽光斜照,他的皮膚發亮,胸膛微微起伏,金黃的光芒閃爍著從水裡浮出來的金邊。眼神依舊炙熱得不像海,是火。彼時,我們配合著彼此的節奏上下運動,我包覆著你,彼此在彼此的裡面脈動,那股力量會是什麼?汗水沿著他的厚重的肩線流下,滑進雄厚的胸膛裡,順著痕跡指尖掠過胸膛,肌肉在指下顫了一下。我已經換上他的白色無袖背心,乾淨的,緊貼著皮膚,乾淨而潔白,如同電石等待水分遇上火焰瞬間燃起。


靠岸的時候,沒有什麼聲音。繩子丟出去,碰到甲板的聲音輕得像一塊濕布掉在地上。引擎停了之後,有一種過大的靜,好像整艘船都退了聲,只剩一種長長的、低低的震動,還殘存在身體裡。

我站著,沒有立刻動。手沒伸,腳也還沒往前,只是讓眼睛對著那一排熟悉的屋頂看。燈亮著,灰牆、鐵皮、老舊的貨倉、停著的摩托車,全都還在。那是一種被放回去的感覺,不是抵達,是回到原位。

走下船板的時候,果然又晃了一下。山是穩的,可是腳不穩。地面太靜,反而更像水。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長長的,被岸上的燈拉扯開來,不像我,也不像魚。那就讓它這樣晃著,等慢慢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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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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